晨光透过防盗网在水泥地上切出细碎光斑时，苏晚禾把文件袋往帆布包里又塞了塞。
她特意挑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帽子压得低低的，像片被人流卷着走的叶子——社区打印店在菜市场后巷，这个点正是送孩子上学的老人和赶地铁的上班族挤成一团的时候，她混在提菜篮的阿姨和背书包的学生中间，连常遛狗的李叔从对面过来，她都能侧着身子闪进报刊亭阴影里。
打印店老板老周正用抹布擦玻璃，见她进来就笑：“小苏啊，又来印资料？前儿那本《肾病护理手册》我帮你多打了十份，放里屋呢。”他指了指柜台后的门，声音突然低下来，“你脸色可不大好，昨儿又没睡？”
苏晚禾喉间发紧。
老周总把她当自家闺女，上次她蹲在店门口翻病例，是他递了杯热豆浆，说“闺女，天凉”。
可今天她不能多聊，文件袋里的《生命互换意向书》边角硌着她的掌心，像块烧红的炭。
那份协议上写着：**“甲方（供体方）自愿签署身后器官捐献协议，并指定乙方为其首系亲属；乙方须在甲方生存期间承担赡养义务，且婚姻关系持续不少于五年。”** 它不是买卖，却比买卖更沉重——是她以余生为筹码，换一条通往生的窄路。
她扯出个笑：“周叔，就印五份，单面彩打。”
打印机开始嗡鸣时，她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黑眼圈像浸了墨的棉絮，帽檐下露出的碎发沾着晨露，鼻尖微凉，空气中飘着油墨与潮湿纸张混合的气息。
机器吐出一页页彩纸，每一声“咔嗒”都像是倒计时的钟摆。
老周把印好的文件码齐，用订书机“咔嗒”一钉：“要我帮你装塑封吗？这纸软，容易折。”她的手指在文件袋口两下，能触到内层塑料薄膜的滑腻感，摇头：“不用，我自己有袋子。”
刚跨出店门，手机在裤袋里震得发烫，震动贴着大腿外侧一阵阵麻。
她接起来的瞬间，王淑芬带着哭腔的声音炸在耳边：“晚晚！你姐把你屋里翻了个底朝天！她说找着什么‘合同’，现在正往医院赶！”
血“嗡”地冲上头顶。
苏晚禾的帆布包带子勒进手腕，文件袋边角戳得生疼，指甲几乎陷进掌心。
她想起昨晚临睡前特意把文件塞在枕头下，又压了本《慢性肾病治疗指南》——可明岚姐向来有她出租屋的钥匙，她总说“万一你犯病晕倒，总得有人能进”。
“妈，你别急——”她的声音发颤，“我马上回去。”
菜市场的鱼腥味裹着油条香扑面而来，咸湿的风刮过耳廓，她跑得太急，撞翻了卖豆浆的小推车。
滚烫的豆汁泼洒在青石板上，腾起一阵白雾，溅到她脚踝，灼得皮肤一缩。
“姑娘！”摊主喊了一嗓子，她头也不回地往前冲，运动鞋底在湿滑的地面上打滑，鞋跟磕在石缝发出清脆响声。
三楼的防盗门锁“咔嗒”一响时，她听见客厅里传来纸张翻动的脆响，像枯叶被踩碎。
推开门的刹那，苏明岚正举着那份《意向书》对着阳光看。
她穿件洗得发灰的米色针织衫，是去年教师节学校发的，后颈的碎发被急出的汗黏成一绺，指尖因颤抖而泛白。
文件上“甲方自愿在身故后无偿捐赠肾脏予乙方”的字样在晨光里刺得人眼睛疼，她的指尖在“婚姻关系存续”那行字上抖得厉害：“这就是你说的‘做点事’？拿婚姻当筹码，让别人为你爸妈去死？！”
苏晚禾的指甲掐进掌心，痛感清晰得如同针扎。
她想起上周明岚来送鸡汤，说“妈又在佛堂跪了半夜，求菩萨让你多活几年”；想起父亲偷偷把老房子挂了中介，合同锁在抽屉最里层；想起自己躲在卫生间听见姐姐对母亲说“咱不能惯着她，卖肾是违法的”——可现在，当她用自己的命去换另一条命，用婚姻去换一份保障，怎么就成了“筹码”？
“姐，你放下。”她的声音像浸了冰碴，“那是我的东西。”
苏明岚把文件摔在地上，封皮“啪”地裂开条缝，纸页散落如断翅的鸟。
“你以为你是救世主？这跟黑市买肾有什么区别！要是传出去，咱们全家都得被人戳脊梁骨！”她的声音拔高，带着哭腔，“爸妈都六十了，你要他们怎么出门？楼下张婶问‘晚禾最近怎么样’，妈现在都只敢说‘挺好的’——你要让他们以后说‘我闺女拿婚姻换肾’？”
苏晚禾蹲下身捡文件。
纸页边缘刮过她的手背，像小刀片划过皮肤，留下细微的刺痛。
她听见王淑芬在厨房门口啜泣，拖鞋在瓷砖上拖出刺啦刺啦的响，还有佛珠一颗颗摩擦掌心的沙沙声。
“你们天天念经求我活下来，却不许我想办法活？”她的声音发颤，“妈可以烧香，爸可以卖房，你怎么不说他们败坏家风？可轮到我自己找条路，你就说我不道德？！”
苏明岚的脸白了。
她退了两步，后腰抵在老式电视机上，那台21寸的长虹还是她结婚时买的，现在屏幕蒙着层灰，按键上的数字己经褪色。
“你知不知道这协议有多危险？万一那男的反悔？万一他家人闹？你才24岁，你懂什么是婚姻吗？”
“我懂什么是透析时疼得咬碎牙，懂什么是看着银行卡余额一天少五千，懂什么是医生说‘再找不到肾源，最多三个月’！”苏晚禾的眼泪砸在文件上，晕开团蓝墨水，纸面洇出一朵朵深色花斑，“姐，你试过在透析室看见和你同龄的姑娘，上回还说‘等病好了要去西藏’，这回就盖着白布被推出去吗？”
王淑芬突然跪下来，膝盖撞在地板上的闷响让两人都住了嘴。
她的手攥着佛珠，串珠勒进掌纹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岚啊，别说了……她也是没办法啊……”
客厅里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秒针像敲在神经上。
苏明岚突然伸手抹了把脸，抓起沙发上的帆布包：“我去医院找陈主任。晚晚，你听姐的，这协议不能签——”
“站住。”苏晚禾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如果你觉得脏，那是因为你还活着，不用亲手签自己的死亡通知书。”
苏明岚的手在门把手上顿了顿，最终还是拉开门走了。
风灌进来，吹得茶几上的《金刚经》哗哗翻页，书页拍打着木面，像某种无声的控诉。
王淑芬颤巍巍地扶着墙站起来，想抱她，又不敢碰，只拿手绢擦她脸上的泪：“晚晚，咱不跟你姐置气……她就是急……”
苏晚禾把文件重新理齐，封皮裂开的地方用透明胶粘好，胶带拉扯时发出“嘶啦”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她想起陆承宇短信里的“我想谈谈”，想起他病历上潦草的“AML-M5”，还有群里那个频繁追问“跨省匹配是否可行”的ID，头像是一片星空——原来他不是偶然出现的。
她盯着邮箱界面，指尖冰凉——那个总坐在轮椅上看星星的男人，竟悄悄读完了她写的每一篇问答。
心猛地一颤。
如果连一个陌生人，都愿意靠近这份绝望……那她又何必独自沉默？
她想起“小太阳”最后那条动态：“今天护士多给我揉了腿，真开心”。
那一夜她没合眼。
第二天值白班，替三位病人换药时走神扎错了针口，被护士长训斥。
第三天清晨，她靠在透析室外的长椅上啃冷包子，指尖冻得发麻，手机忽然震动——张姐在病友群发了条新闻链接。
标题刺得人睁不开眼：《24岁尿毒症女孩因无力支付透析费跳江》。
评论区瞬间被刷爆——“我也快断药了”“医保报不了新型免疫剂”“孩子还小，我不想死”……
她点开《意向书》PDF，设置成“仅限实名认证病友查看”。
上传完成的提示音刚响，私信提示就开始疯狂跳动。
有人骂“疯子，这和卖器官有什么区别”，有人发“我愿意签。我爸一个人住在乡下，如果我能救个人，还能让他老有所依，值了”，还有条消息让她心跳漏了一拍：“需要我帮忙校对吗？”——是陆承宇昨晚在群里的留言，时间正好是她上传文件前半小时。
深夜十一点，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加密短信只有两行：“周三见。别带任何人。”署名是“LCY”。
苏晚禾盯着屏幕，首到眼睛发酸。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像有人在轻轻叩门，节奏缓慢而执拗。
她摸出日记本，封底那朵用金粉贴的山茶花微微发烫，指尖抚过花瓣时，仿佛触到了确诊那天陈姨粗糙的掌心。
雨越下越大，她望着窗外的夜色，忽然想起陆承宇坐在轮椅上笑的样子。
他的眼睛里有星星，和江对岸的灯火一个颜色。
这一刻，她不再是缩在透析室等死神敲门的病人，而是攥着《意向书》，要和命运谈条件的人。
周三傍晚，天气预报里的“晴转多云”突然变了卦。
苏晚禾站在省立医院东门的屋檐下，望着天空逐渐压下来的铅灰色云层，听见广播里循环播放“暴雨蓝色预警”。
她把帆布包抱在怀里，里面装着第3版《意向书》，还有陈姨塞给她的姜茶——“下大雨容易着凉”。
陶罐尚存余温，隔着布料熨贴着手臂。
风卷着雨丝扑过来，她缩了缩脖子，领口摩擦着敏感的耳后皮肤，抬头看了眼电子屏上的时间：18:32。
离约定的七点还有二十八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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