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门的刹那，正撞进他刚睁开的眼睛里。
清晨六点十七分，窗帘缝漏进一道斜光，将卧室染成琥珀色。
檀香混着药味浮在空气里，苏晚禾端着水杯走近床边，指尖还沾着厨房瓷砖的凉意——那是昨夜残留的寒气，像贴着冰块走过脚心。
陆承宇的眼尾还沾着晨起的雾气，瞳孔在晨光里慢慢聚焦，像被揉皱的深潭忽然漾开涟漪。
睫毛轻颤，投下细密的影子，呼吸带着金属般的滞涩感，是化疗后肺叶萎缩留下的痕迹。
苏晚禾的手指悬在他枕头边，机票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那是他藏在枕下的秘密，此刻正透过指缝传递着温度，纸张边缘微微卷曲，像是被人无数次过又匆忙塞回。
她甚至能闻到那股淡淡的油墨味，混合着他枕头上洗发水的薄荷香。
"早。"他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陶罐，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她微颤的指尖，又迅速移开，仿佛怕触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苏晚禾猛地缩回手，指甲掐进掌心，留下西道弯月形的红痕。
她想起床头那排蓝白相间的药盒，塑料格子里昨天该服的去甲基化药物空了两格，药片碎屑还黏在角落，散发出苦涩的化学气味。
"昨晚的药..."
"忘了。"他翻身背对她，棉被窸窣作响，像枯叶摩擦地面的声音，"今早补。"
她盯着他肩胛骨凸起的轮廓，那是化疗后瘦脱了形的痕迹，皮肤紧贴骨骼，仿佛一碰就会裂开。
去年冬天他还能抱着她在雪地里走两步，现在连翻身都要扶着床头铁架，金属扶手冰凉刺骨，映着他苍白的手背青筋。
"我去煮粥。"她扯了扯被角，将滑落的部分掖进他腰侧，指腹触到他后腰冰凉的皮肤，像触到块结了霜的玉，冷得让她心头一颤。
厨房的瓷砖还带着夜的寒气，赤脚踩上去像踏进浅溪。
苏晚禾往锅里添水时，手背上的月牙疤蹭到锅沿——那是高中给父亲煮中药时烫的，旧伤遇冷隐隐发痒，像有蚂蚁在皮下爬行。
米刚撒进锅里，昨夜在透析室听见的私语突然撞进耳朵："苏姑娘，你家那位...今早倒痰盂时，我瞅见纸巾上有红。"陈姨的声音裹着消毒水味，"不是我多嘴，白血病最怕内出血..."
米粒在沸水里翻滚，咕嘟声由缓转急，她握着锅铲的手渐渐发颤。"叮"的一声，锅底腾起焦糊味，辛辣呛鼻，她这才惊觉水早烧干了。
掀开锅盖，米黏在锅底成了黑褐色的痂，用铲子刮都刮不动，那颜色、那质地，像极了陆承宇上次咳在纸巾上的血——暗红中泛着褐，边缘干涸卷曲。
"小苏啊，电视遥控器放哪了？"陆建国华的拐杖声敲在地板上，一下一下，像心跳漏拍。
老人今天穿了件藏青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毛线勾边，是苏晚禾去年用旧毛衣给他改的。
布料粗糙，却熨得平整，领口还别着一枚褪色的党员徽章。
"在茶几第二层。"苏晚禾手忙脚乱关了火，用湿抹布擦灶台，焦糊味却越散越浓，黏在鼻腔里挥之不去。
她瞥见茶几上摊开的《老年护理手册》，书脊裂了口，像是反复翻阅所致。
她顺手想合上，一张纸片却从中滑出——那是陆承宇的门诊病历本，夹着缴费单和检查报告，是他总锁在抽屉里的东西。
"我去给爸切点苹果。"她擦手的动作顿了顿，趁陆建国华低头调电视的工夫，快速翻看病历。
"原始细胞占比28%（前次19%）"几个字刺得她眼眶发酸，纸页边缘还沾着一点药粉，苦味几乎要渗进舌尖。
往下翻，医生的批注像把刀："建议考虑姑息治疗"。
姑息治疗，就是放弃积极治疗，只维持基本生存质量。
她的指尖在纸页上发抖，"啪"的一声，《老年护理手册》掉在地上，夹在里面的便签飘出来。
那是张A市三院的缴费单复印件，边角用蓝笔写着："每周二、西上午，别让她一个人去。"字迹是陆承宇的，笔锋硬朗得像他从前写实验报告的模样，每一横都收得干净利落。
苏晚禾突然想起上周二透析时，候诊区总晃着个穿灰大衣的身影，她追出去只看见背影——原来是他。
那天风很大，吹起他的衣角，像一只不肯落地的鸟。
"小苏？"陆建国华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苹果切好了没？"
她慌忙捡起便签，病历本边角刮过掌心，划出一道红痕，细微却灼热。"来了！"她扯出个笑，把苹果块堆在白瓷盘里，果肉氧化的褐斑像极了病历上的数字，一圈圈扩散，无声吞噬鲜嫩。
傍晚的风卷着残阳撞进窗户，带着融雪后的气息，掠过她的脚踝。
陆承宇推开门时，苏晚禾正蹲在地上给小猫擦爪子。
那是她今早下班路上捡的，毛团似的缩在纸箱里，眼睛蓝得像他机票上的冰岛极光——他曾说，实验室里的荧光染料也是这种蓝，纯净、冷冽，像宇宙初生时的第一缕光。
"说过多少次别往家带脏东西。"他脱外套的动作顿了顿，眉峰拧成结，布料摩擦发出沙沙声。
苏晚禾的手停在猫背。
小猫正用粉粉的舌头舔她指尖，温温热热的，像一小簇跳动的火焰。"你说谁是脏东西？"她抬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吗？"
他愣住，外套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不是..."
"我知道。"她把小猫放进纸箱，纸箱底垫着她旧毛衣拆的毛线团，柔软蓬松，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你只想完成交易。"她想起病历本上的数字，想起便签上的字迹，喉咙突然发紧，"可你爸今天问我，为什么你不吃药。
他说，'我儿子以前从不漏药'。"
客厅的挂钟"滴答"走了七下，秒针拖着沉重的节奏。
陆承宇弯腰捡起外套，动作慢得像电影慢放，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响。
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比去年瘦了一圈，像被时间削去了血肉。"我去睡了。"他说，卧室门在身后"咔嗒"锁上，锁舌咬合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深夜的黑暗来得猝不及防——老小区线路老化，昨晚暴雨导致跳闸。
苏晚禾摸黑找应急灯时，听见客厅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要把肺叶咳出胸腔。
她掏出手机，闪光灯骤然亮起，光锥里，陆承宇蜷在沙发上，脊背剧烈起伏，唇边沾着干涸的血渍，像朵开败的红梅，边缘己泛黑。
"你到底瞒了多久？"她跪在沙发边，指尖触到他滚烫的额头，汗水浸湿了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攥着沙发垫的指节泛白："别管我...这病拖不了多久，越治越痛。"
"你以为死就是负责？"苏晚禾的声音在发抖，"你知不知道我爸每次透析都在哭？
他说对不起我，拖累我；你知不知道我妈为了省电费，冬天宁可裹着三层被子也不开暖气？
我们不是你的赎罪工具！"
她扬手的瞬间，自己都吓住了。
耳光声在静夜里格外清脆，陆承宇的脸偏向一侧，脸颊迅速泛红，却慢慢转过脸来。
他嘴角沾着血，却笑了："你终于肯骂我了。"
他的笑像根针，扎破了她所有的伪装。
苏晚禾扑进他怀里，眼泪砸在他锁骨上，温热的液体顺着凹陷的骨沟流淌，"我骂不动了...我只想你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然亮起一片白光，电力恢复了。
苏晚禾给陆承宇喂了温水，看他重新睡下，才回自己房间。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是陈姨发来的照片：陆承宇今晨在护士站借血糖仪，测完对着屏幕发呆，背景里能看见他苍白的侧脸，眼神空茫，像在计算某种不可逆的倒计时。
照片备注是："他问我，肾衰晚期最怕什么并发症。"
她盯着屏幕，眼泪滴在手机壳上，洇开一圈模糊的光晕。
电脑开着，“履约日志”文档停在最后一行：“今日任务完成”。
她曾翻看他锁着的抽屉，见过那份手写协议复印件：“若三年内病情无恶化，女方有权提出离婚。”也曾记得他低声说：“只要我签字陪他走完最后的日子，就帮我父亲办异地医保。”那时她以为这只是交易，首到此刻。
她点击删除键，光标闪烁两下，新的一行字慢慢浮现：
“我想救他。
哪怕违背协议。”
手指悬在回车键上，迟迟不敢按下。
可如果连试都不敢试，又怎么能怪命运从不曾偏爱他们？
第一缕晨光漫进窗户时，小猫从纸箱里钻出来，歪着脑袋舔她脚腕，舌尖柔软微湿，像春天最初的雨。
阳台的猫窝上，雪水正顺着屋檐滴落，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映着天边的鱼肚白，水面轻轻晃动，仿佛盛着整个未封的春天。
"元宵节..."陆建国华的声音从客厅传来，"社区医院约了复查，小晚陪我去？"
苏晚禾擦了擦眼睛，把手机塞进兜里。
窗外的风卷着春的气息涌进来，带着泥土解冻的腥甜，她忽然想起巷口那家咖啡馆，去年冬天和陆承宇路过时，他说等春天要请她喝热可可，说那甜能暖到骨头缝里。
"好。"她应了一声，转身去厨房热粥。
瓷碗碰撞的轻响里，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擂着战鼓，要冲破所有的绝望与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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