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房间，林暮并没有立刻睡去。微醺的酒意在体内缓缓流动，像温和的潮汐，冲刷着疲惫的神经，却也带来了奇异的清醒。
窗外的沪上夜景如同一幅铺陈开来的巨大画卷，璀璨，喧嚣，却隔着厚厚的玻璃，显得有些不真实。
庆功宴的喧闹犹在耳畔，团队成员兴奋的面庞、酒杯碰撞的脆响、还有……那个挡在她身前的挺拔背影，都在脑海中盘旋。
心口的悸动并未随着酒意散去，反而在寂静中变得更加清晰。
她需要一点新鲜的空气，也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来消化这过于充盈的一夜。
推开连接房间的阳台玻璃门，初夏夜晚微凉的风立刻拂面而来，带着都市特有的、混合着植物清香与远处车流的气息，瞬间驱散了房内沉闷的空调气。阳台很宽敞，摆放着两张舒适的藤编椅和一张小几。
然而，她并不是唯一的夜游者。
靠近右侧栏杆的位置，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倚栏而立。陆景深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阳台，他脱去了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至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指间夹着一支并未点燃的烟，更像是一个无意识的习惯动作。他静静地望着脚下流淌的车河与对岸陆家嘴鳞次栉比的摩天楼群，背影在城市的辉光中显得有些孤寂，又格外深沉。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回过头。
西目相对，空气有瞬间的凝滞。阳台的灯光昏暗，主要借了室内的余光与城市的霓虹，将彼此的轮廓都勾勒得柔和了几分。
“吵到你了？”林暮下意识地问，声音还带着一丝酒后的微哑。
“没有。”陆景深将手中的烟收回口袋，语气平静，“我也出来透透气。”
他往旁边让了半步，无声地邀请她过去。
林暮走过去，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并肩靠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夜风撩起她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她身上淡淡的酒气和那缕清甜的栀子花香。脚下是万丈红尘，头顶是朦胧的、被灯光映成暗红色的夜空。远离了室内的喧嚣，这里仿佛成了一个悬浮于城市上空的孤岛，只剩下他们两人。
沉默了片刻，不是尴尬，而是一种奇异的、共享静谧的舒适。
“今天，谢谢你。”林暮望着远处闪烁的东方明珠，轻声开口，“要不是你及时出现，还有那些准备充分的资料，我可能……”
“你做得很好。”陆景深打断她，声音低沉而肯定，“即使没有我，你也能处理好。只是，有我在，你可以处理得更从容一些。”
他不是将功劳揽在自己身上，而是肯定了她的能力，同时明确了自己存在的意义——是让她更好的“辅助”，而非“救世主”。这份认知，让林暮心头暖融融的。
她侧过头，在明明灭灭的光线里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鼓起勇气问出了一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陆景深，你为什么会选择投资‘春序’？在那么多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
这是她一首以来的疑惑。以他的身份和眼光，有太多更稳妥、回报更快的项目可以选择。
陆景深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投向远方闪烁的灯火，仿佛在回溯时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融在夜风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回忆的悠远。
“我见过太多所谓的‘优秀项目’。”他顿了顿，像在斟酌词语，“它们有完美的数据模型，无懈可击的商业模式，创始人精明能干，每一步都计算得分毫不差。但他们缺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灵魂。”他吐出这两个字，语气笃定，“或者说，一种不顾一切的‘傻气’。”
林暮微微一怔。
“商业的逻辑是理性计算，这没错。”他继续道，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但真正能打动人、能创造奇迹的，往往是理性计算之外的那点不理性的执着，是明知道可能头破血流，却依然选择相信、选择坚持的‘傻气’。”
他转过头，看向她，眼眸在夜色中格外深邃：“我在你的商业计划书里，看到了这种‘傻气’。更在雨夜江边，那个即使一身狼狈、眼里含着泪，却依然紧紧攥着那份被雨水打湿的样品盒不肯放手的姿态里，确认了这一点。”
林暮的心猛地一颤。那个她自认为最狼狈、最不堪的夜晚，在他眼中，竟是确认她价值的时刻？
“那你呢？”她忍不住反问，带着一丝好奇与探究，“你的梦想是什么？只是不断地寻找有价值的项目，构建你的商业帝国吗？”
问出这个问题，林暮才意识到，这似乎逾越了纯粹的商业伙伴关系。但她此刻，就是想知道。
陆景深似乎并不介意她的逾越。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
“我父亲是第一批下海经商的。”他的话语很简洁，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他白手起家，信奉丛林法则，认为商业的本质就是掠夺和积累。他成功地将公司做大，但也树敌无数。我童年的大部分记忆，是跟着母亲不断搬家，躲避商业对手的恶意骚扰，是看着父亲在酒桌上周旋，回家后疲惫又冷漠的脸。”
林暮屏住了呼吸，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谈及过去，谈及家庭。她无法想象，如今这个沉稳如山、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男人，会有那样动荡不安的童年。
“所以，我很早就明白，资本和商业本身没有温度，但驾驭它的人，可以赋予它不同的意义。”他的目光重新投向远方，那里是繁华的核心，也是无数野心与梦想交织的战场，“我的目标，不是建立一个冰冷的数字帝国。而是想证明，资本可以成为孵化创新的土壤，可以守护像‘春序’这样有灵魂、有坚持的梦想。让它不必重复我父亲那种充满倾轧与不安的老路。”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字一句敲在林暮的心上。她终于明白，他为何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为何总能在理性分析与感性支持之间找到完美的平衡。这不仅源于他超乎常人的能力，更源于他内心深处，对另一种商业文明的追求与守护。
他冷酷外壳下的那份温度，原来根植于此。
“所以，”林暮看着他，眼中闪烁着理解与动容的光芒，“你投资‘春序’，不仅仅是因为它可能成功，更是因为，你认同它所代表的，那种关于‘美’、关于‘坚持’的价值？”
“可以这么理解。”陆景深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他看向她，眼神深邃如海，“你很幸运，林暮。你的梦想，从最开始就是清晰而纯粹的。守护它，让它发光，这本身就很有意义。”
夜风轻柔，城市的背景音如同遥远的合唱。在这个悬于高空的阳台上，他们第一次超越了投资人与创业者的身份，像两个褪去所有社会标签的、平等的灵魂，交换了彼此内心最深处的核。
距离，在这一次坦诚的交心中，被无声地拉近。
林暮没有再说话，只是和他一样，倚着栏杆，望着这片见证了无数梦想升起与陨落的璀璨夜景。
心中那片因他而泛起的涟漪，此刻渐渐平息，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坚实的情感——那是一种超越了感激与欣赏的懂得，是灵魂层面的共鸣。
她意识到，身边这个男人，不仅仅是一个强大的盟友，更是一个能读懂她梦想、并愿意用他的方式与之并肩同行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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