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的初秋，寒意似乎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陈墨在一阵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胸闷感中挣扎着醒来。与其说是醒来，不如说是意识从一片混沌的泥沼里勉强浮出了水面。喉咙干得发痛，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太阳穴一侧突突地跳着，残留着昨夜廉价酒精的余威。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又令人厌烦的天花板。斑驳、发黄，角落里还有一片因为楼上漏水留下的、己经干涸扭曲的褐色水渍，像一张嘲弄的脸。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床，薄薄的褥子根本抵挡不住那股子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泡面残留的调料包气味、若有若无的霉味，以及属于单身落魄男人的、缺乏打理的浑浊气息。
这是一间位于城市边缘“城中村”的出租屋，不到十平米，挤下了一张床、一个掉漆的衣柜和一张摇摇晃晃的电脑桌后，连转身都显得局促。窗户外面，紧挨着的是另一栋村民自建楼的墙壁，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即使是在白天，屋里也显得昏暗压抑。
“呃……”他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呻吟，试图撑起身体，骨头却像生了锈一样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就在这时，放在枕边那只屏幕布满蛛网般裂纹的旧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伴随着一阵尖锐刺耳的震动音。
他摸索着抓过手机，眯着干涩的眼睛看去。
一条是房东发来的短信，言简意赅，透着不容置疑：“小陈，这个月房租最晚后天交，不然别怪我不讲情面。”
另一条，是母亲的来电提醒，未接。紧随其后的，是一条长长的微信语音。他不用点开，几乎都能背出母亲会说些什么——无非是催他赶紧找个稳定工作，年纪不小了该考虑成家，隔壁谁谁谁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言语间混杂着担忧、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陈墨把手机扔回枕边，双手用力搓了搓脸，试图驱散那沉重的疲惫感和更沉重的无力感。
三十五岁。
二本毕业。
辗转多家小公司，干着可有可无的销售助理工作，业绩平平。
无房，无车，无存款，银行账户里的数字从未超过五位数。
未婚，甚至……连一场像样的恋爱都没有好好谈过。
这就是他，陈墨，三十五岁的人生总结，苍白得像一张被雨水打湿、字迹模糊的废纸。
他掀开带着异味儿的薄被，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走到窗边。透过那扇永远也擦不干净的玻璃窗，能看到楼下狭窄巷道里污水横流，各种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纠缠在头顶。远处，城市中心那些摩天大楼的轮廓在灰蒙蒙的雾霾中若隐若现，璀璨而遥远，与他所在的这片破败、拥挤的角落，仿佛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曾无数次站在这个位置，眺望那片繁华，心中怀揣着模糊的梦想和野心。但十几年过去，他依旧在这里，而那些梦想，早己被现实磨成了粉末，随风飘散了。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
他想起了老家那栋同样老旧的单位宿舍楼，想起了父母日渐花白的头发和越来越佝偻的背。他们曾对他寄予厚望，哪怕他只是考上一所普通的二本，也高兴地摆了酒席。可如今，他连每月寄点钱回家都显得捉襟见肘。电话里，母亲的声音总是带着小心翼翼，生怕给他压力，却又掩不住对儿子未来的忧虑。
“爸，妈……我对不起你们……”他低声喃喃，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然后，另一张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林婉清。
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依然能激起层层涟漪。她是他的高中同学，是班里所有男生目光追逐的焦点，安静，清丽，成绩又好，像一朵开在清晨沾着露水的栀子花。
而他呢？那时候的他，成绩中下游，家境普通，性格内向甚至有些自卑。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低头写作业时垂下的几缕发丝，看着她偶尔和同桌说笑时微微弯起的嘴角，看着她在篮球场边为别人加油时挥舞的、白皙的手。
那份懵懂的情愫，像一颗深埋心底的种子，还未曾发芽，就被他自己用自卑和怯懦深深掩埋。他从未敢上前搭话，更别提表白。高中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听说她考上了南方一所很好的大学，再后来，似乎是她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只有一次，在大二那年，他从一个老同学那里偶然得到了她的联系方式，鼓足勇气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她，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一丝疏离和疲惫。他们简单聊了几句近况，客气而生分。最后，他听到电话那头似乎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叫她，她匆匆说了句“再见”，便挂断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陈墨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那一点点可怜的勇气，也随之消散殆尽。从此，林婉清成了他记忆里一道可望而不可即的白月光，一个代表着所有遗憾与错失的符号。
“如果当初……我能勇敢一点……”
“如果当初……我能再努力一点……”
这样的假设，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但人生没有如果，时间只会无情地推着人往前走，将过去的遗憾越拉越长。
夜色渐深，窗外的城中村却并未安静了多少。大排档的喧哗声、搓麻将的哗啦声、情侣的争吵声、流浪猫狗的吠叫……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混乱而又充满底层生命力的交响乐。
胸中的烦闷和悔恨如同实质般堆积，几乎要让他窒息。他需要酒精，需要那种短暂的、可以麻痹一切的感觉。
他套上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抓起桌上皱巴巴的零钱，趿拉着人字拖，走出了出租屋。
楼下那家灯光昏暗的小超市，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老板是个油腻的中年男人，正翘着脚看手机里的短视频，外放着聒噪的音乐。陈墨熟门熟路地走到角落的冰柜，拿出两瓶最便宜的啤酒，又顺手拿了一包最廉价的红塔山。
“十二块。”老板头也没抬。
陈墨默默付了钱，拎着酒，走到巷子口那盏忽明忽灭的路灯下，靠着斑驳的墙壁滑坐下来。他用牙咬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带着苦涩味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火烧火燎的烦躁。
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感呛得他咳嗽起来。烟雾缭绕中，他看着眼前这片熟悉到令人绝望的景象：歪斜的招牌、堆积的垃圾、匆匆走过的、和他一样疲惫麻木的面孔。
这就是他的生活。一眼望得到头，却又看不到任何希望。
一瓶酒很快见了底。他打开第二瓶，喝得更急。酒精开始发挥作用，头脑变得有些昏沉，身体轻飘飘的，那些尖锐的痛苦似乎也变得模糊起来。他嗤笑一声，不知道是在嘲笑这个世界，还是在嘲笑无能的自己。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而凄厉的猫叫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醉眼朦胧地望过去，看见路灯照射不到的阴暗墙角，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橘猫，正弓着背，对着几个踢打着空易拉罐、吵吵嚷嚷的半大孩子发出威胁的低吼。其中一个穿着背心、剃着板寸的男孩，似乎觉得被一只猫挑衅很没面子，骂骂咧咧地抬起脚，作势要踹过去。
“滚开！死猫！”
那猫吓得往后一缩，但或许是饿极了，又不愿意放弃墙角那点可能是食物的东西，依旧不肯离开，叫声更加凄惶。
陈墨的心，没来由地抽搐了一下。
那只猫的眼神，惊恐，无助，却又带着一丝为了生存而强撑起来的凶狠。像极了某些时候的他，在生活的重压下，狼狈地挣扎，却看不到出路。
“喂！小兔崽子，干嘛呢！”他借着酒意，朝那边吼了一嗓子，声音沙哑。
那几个孩子被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一个醉醺醺、衣衫不整的男人靠在墙边，手里还拿着酒瓶，显然不想惹麻烦，互相推搡着，嘀嘀咕咕地跑开了。
那只橘猫似乎也受了惊，警惕地看了陈墨一眼，转身就想往更深的黑暗里窜去。
然而，它跑的方向，恰好是巷道通往外面大马路的出口。
与此同时，一阵沉重而急促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一道刺眼的白光猛地从巷口扫过，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尖锐声响！
是一辆失控的货车！为了避让对面突然冲出来的电动车，司机猛打方向，庞大的车体如同脱缰的野马，朝着巷口这边甩尾冲了过来！
陈墨的醉意瞬间被吓醒了大半！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那只刚刚跑到巷口，被刺眼车灯照得呆立当场、浑身僵硬的小小橘色身影。
几乎是一种本能，一种深植于骨子里、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弱小生命的怜悯，以及对这操蛋生活最后的、无力的反抗——
他扔掉了手中的酒瓶，玻璃碎裂声清脆而刺耳。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像一颗被掷出的石子，朝着那只吓傻了的猫扑了过去！
“快躲开！”
他听到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吼叫，也听到了货车司机惊恐的按喇叭声和更加刺耳的刹车声。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碰到了那只猫柔软而惊慌的身体，用力将它往外推了一把。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狠狠地撞在了他的侧背上！
“咔嚓……”
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响，像是枯枝被轻易折断。
世界在他眼前疯狂地旋转起来，路灯昏黄的光晕、货车冰冷的金属轮廓、远处楼房的剪影……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模糊，混合成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块。
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瞬间吞没了他的意识。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最后的念头，并非对死亡的恐惧，也不是对生命的留恋，而是如同走马灯般闪过的、无数个遗憾的瞬间——
父亲送他上大学时，在车站用力拍着他肩膀，那双充满期望又隐含担忧的眼睛……
母亲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他“钱够不够花”时，那掩饰不住的疲惫声音……
林婉清毕业照上，那张清丽却带着淡淡忧郁的侧脸……
还有赵凯，那个高中时最好的兄弟，听说他后来为了生计早早辍学，去了南方工厂，再无音讯……
以及职场里，那些或明或暗的嘲笑、排挤，和他一次次忍气吞声的瞬间……
不甘心……
真的好不甘心啊……
如果……
如果能重来一次……
如果能回到过去……
我一定……
一定……
意识的最后，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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