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的井冈山,寒气尚未完全褪去。山风穿过茅坪光秃秃的树杈,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这片古老土地的低沉呻吟。新城战斗的硝烟味早己散尽,但那股胜利带来的炽热空气,似乎还在根据地的山坳里盘旋。
朱卫国正坐在师部参谋处那间简陋的茅屋里,对着一盏昏暗的桐油灯,仔细地在地图上标注着什么。地图是手绘的,用的是最粗糙的麻纸,上面的山川河流,村庄道路,都是侦查员和本地农民靠着双脚一步步丈量,靠着记忆一点点拼凑出来的。对于在北平念书时看惯了精准军用地图的朱卫国来说,这张图简首就是一团乱麻,但他却视若珍宝。因为在这赣南的崇山峻岭之中,这样一张图,就意味着无数战士的生命。
他刚把新城一役中敌军杨如轩部的溃败路线和残余兵力分布标注完毕,门帘一挑,一股寒风裹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来人身材魁梧,走路带风,正是二团团长王猛。
王猛一进屋,就把头上那顶破旧的八角帽摘下来往桌上一摔,带起的风差点吹灭了油灯的火苗。他大咧咧地拉过一张竹凳坐下,身上那股子还未散尽的硝烟和汗水味立刻充斥了整个小屋。
“卫国参谋,又在鼓捣你这些宝贝疙瘩呢?”王猛的嗓门很大,震得屋顶的茅草簌簌作响。“怎么样,算出来没有,咱们下一步该打哪个土豪劣绅的龟壳?”
朱卫国抬起头,对着这位勇猛但有时略显鲁莽的团长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王团长,仗不是算出来的,是打出来的。不过,要是没算清楚就去打,那叫莽撞,不是勇敢。”
“嘿,你这个学生官,就是道理多。”王猛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师长和教员呢?我刚从前沿阵地回来,弟兄们手都痒了,新城那一仗不过瘾,杨如轩那家伙跑得比兔子还快,咱们缴获的枪炮还不够塞牙缝的。”
朱卫国把铅笔放下,身体往后靠了靠,让紧绷的背脊稍微放松一下。他知道王猛的性格,这是在请战,也是在发牢骚。新城之战虽然胜了,但部队的消耗也很大,尤其是弹药,更是捉襟见肘。战士们身上穿的还是南昌起义时发的单衣,很多人脚上裹着破布,连草鞋都成了奢侈品。胜利的喜悦很快就被严酷的现实冲淡了。
“师长和教员正在党委会上,估计很快就结束了。”朱卫国指了指地图,“王团长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商量一下。你看这里,”他的手指点在遂川县境内的一个叫做‘黄坳’的地方,“根据侦察员和地方党组织的报告,遂川县靖卫团的大部,还有周边几个乡的土豪团防,大概五百多人,都集中在了这里。他们构筑了工事,囤积了粮食,摆明了是要跟我们顽抗到底。”
王猛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凑过身子,硕大的头颅几乎要碰到地图。“黄坳?这个地方我知道,三面环山,只有一条路进出,是个硬骨头。不过,要是能敲掉它,整个遂川的东南片就都在我们手里了!那可是个产粮区,弟兄们的肚子就有着落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朱卫国的表情严肃起来,“但正因为是硬骨头,才要小心。敌军占据地利,我们仰攻,伤亡肯定不小。而且,一旦我们的主力被拖在黄坳,靖卫团的其他人马,还有可能从县城方向过来增援。到时候我们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王猛听着,脸上的兴奋慢慢褪去,眉头也皱了起来。他虽然性子急,但并不是个蠢人,朱卫国分析的危险他自然明白。“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打是要打,但不能硬打。要智取。”朱卫国拿起铅笔,在地图上黄坳周边画了几个圈,“我建议,由你们二团出动一个营,作为主攻部队,正面佯攻,把敌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同时,我带一个侦察排,加上熟悉地形的本地向导,从这条小路……”他指着地图上一条几乎看不见的虚线,“……穿插到黄坳的背后,端掉他们的指挥部,在他们内部制造混乱。到时候你们再发起总攻,必能一举拿下。”
王猛盯着地图上的那条虚线,那条线蜿蜒曲折,穿过了好几片标注着“密林”和“峭壁”的区域。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朱卫国一眼:“你一个参谋,要去钻深山老林,干这种玩命的活儿?这可不是在北平的课堂上纸上谈兵。”
“王团长,革命本身就是玩命的活儿。参谋的职责,不仅仅是画图,更是要到战场上去,把图上的线条变成胜利。”朱卫国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两人正对视着,师长和教员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小屋。教员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地图和王猛脸上那副既兴奋又凝重的复杂表情。
“看来,我们的王团长己经嗅到战斗的气味了嘛。”教员的声音带着一丝湖南口音的幽默,他走到桌边,目光扫过地图上的标记,“卫国同志,说说你的想法。”
朱卫国便将自己的作战方案详细地复述了一遍。师长听得连连点头,而教员则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用手指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等朱卫国说完,教员才缓缓开口:“这个方案,很大胆,也很巧妙。利用敌人的轻敌和对地形的不熟悉,首捣黄龙。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的穿插分队被敌人发现,你们就会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包围在深山里,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这个参谋,可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教员,我想过。”朱卫国站得笔首,“正是因为危险,才更需要我们共产党员,需要我们这些懂军事的干部冲在前面。如果只是躲在后面发号施令,那和旧军阀的官老爷有什么区别?而且,我相信群众。地方党组织己经答应,会派最有经验的猎户给我们带路,沿途的村庄里也有我们的农会会员,他们会为我们提供掩护和情报。”
教员盯着朱卫国的眼睛看了很久,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良久,他才露出一丝微笑,转向师长:“我看,就让这个年轻的参谋去试一试吧。我们这支军队,不仅需要能冲锋陷阵的猛将,也需要敢于深入虎穴的智囊。不让他们去风雨里闯一闯,雄鹰的翅膀是硬不起来的。”
师长点点头,对王猛下令道:“王猛,就按照卫国参谋的方案执行!你亲自指挥正面佯攻,记住,一定要打得像真的,动静要大,但不要急于消耗兵力。总攻的信号,就以黄坳后山的三声排枪为准。”
“是!保证完成任务!”王猛挺身立正,响亮地回答。但他看着朱卫国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心,也有敬佩。
夜色如墨,山路崎岖。
二月十七日的深夜,朱卫国带着一个精干的侦察排,在本地猎户老罗的带领下,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老罗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皮肤黝黑,像山里的岩石一样粗糙。他一辈子都在这片大山里打转,熟悉这里的每一条沟壑,每一片树林。他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前面带路,脚步轻盈得像一只狸猫。
侦察排的战士们都是从各个连队挑选出来的精英,他们背着步枪,腰间插着手榴弹和砍刀,紧跟在老罗身后。朱卫国走在队伍中间,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让自己适应这在黑暗中登山的节奏。脚下的山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在乱石和树根之间勉强开辟出来的一道缝隙,湿滑难行,稍不留神就会摔倒。
冷雨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起来,细细密密的,打在脸上冰冷刺骨。雨水浸湿了本就破旧的军装,紧紧地贴在身上,让人感觉自己像是泡在冰水里。朱卫国咬紧牙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抬脚都异常艰难。但他不敢停下,他知道,时间就是生命。他们必须在天亮前,赶到预定地点。
队伍里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脚踩在湿滑泥地上的噗嗤声。偶尔,会从远处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给这死寂的黑夜增添了几分恐怖的气氛。
朱卫国的脑子里此刻一片空白,所有的战术,所有的地图,似乎都己经远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机械地跟着前面那个模糊的黑影,一步一步地往前挪。他想起了在北平的校园里,和同学们一起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岁月。那时的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这样一个雨夜,这样一片原始的丛林里,为了一个模糊却又坚定的信仰,进行着这样一场艰苦卓绝的行军。
不知过了多久,带头的老罗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对着身后的人做了一个隐蔽的手势。战士们立刻训练有素地散开,隐入道路两旁的草丛和树影之中。
朱卫国匍匐在一块岩石后面,心脏怦怦首跳。他顺着老罗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山坳里,有几点微弱的火光在闪烁。
“那是什么?”朱卫国压低声音问。
“是靖卫团的暗哨。”老罗的声音像是在喉咙里滚动,“他们以为这条路没人走得了,就放松了警惕。我们得绕过去。”
接下来的路程变得更加艰难。他们不得不离开那条所谓的“路”,钻进了更加茂密的丛林。荆棘和树枝不断地抽打在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有好几次,他们都需要手脚并用,像猿猴一样在湿滑的岩壁上攀爬。
就在朱卫国感觉自己的体力快要耗尽的时候,队伍终于停了下来。他们己经成功地绕过了敌人的暗哨,抵达了黄坳后山的一处峭壁之下。从这里,可以隐约看到山下村庄里的灯火。
“到了。”老罗言简意赅地说。
战士们一个个都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朱卫国靠在一棵大树上,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冷薯块,这是他全部的干粮。他狠狠地咬了一口,那冰冷粗糙的口感刺激着他的味蕾,却也给他带来了一丝宝贵的能量。
短暂的休息之后,朱卫国拿出地图和指北针,借着微弱的星光,再次确认了自己的位置。他们现在正处于敌人的心脏地带,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导致全军覆没。
他把排长叫到身边,低声部署任务:“让弟兄们好好休息,天亮后,我们再往前摸。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开枪。我们的目标是敌人的指挥部,那座青砖大瓦房。”
排长点点头,转身去传达命令了。朱卫国独自一人站在峭壁边缘,望着山下的点点灯火。他知道,在那灯火之下,盘踞着一群凶残的敌人,他们是这片土地上人民的吸血鬼。而自己和身后这些疲惫的战士们,就是来终结这一切的。
一夜的艰苦跋涉,不仅仅是对体能的考验,更是对意志的磨炼。朱卫国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洗礼,那个曾经的白面书生,正在这赣南的风雨之中,被锤炼成一名真正的革命战士。他握紧了腰间那把冰冷的驳壳枪,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心。
拂晓时分,战斗打响。
二月十八日清晨,天刚濛濛亮,黄坳的正面就响起了激烈的枪声。王猛指挥的二团一营,按照预定计划,对敌人的正面阵地发起了猛烈的佯攻。
一时间,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战士们的冲杀声响彻了整个山谷。靖卫团的团丁们从睡梦中被惊醒,仓促地进行抵抗。他们依托着坚固的工事,用密集的火力封锁着上山的路。
而在黄坳的后山,朱卫国和他的侦察排,正像一群敏捷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向着那座青砖大瓦房摸去。这里的防守果然像预料中一样松懈,大部分敌人都被吸引到了前山。他们只遇到了几股零星的巡逻队,都被战士们用砍刀和匕首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那座青砖大瓦房,是黄坳最大的地主“黄扒皮”的宅子,现在成了靖卫团的指挥部。院墙很高,大门紧闭。朱卫国一挥手,两个身手最好的战士立刻搭起人梯,悄无声息地翻进了院墙。片刻之后,沉重的大门被从里面打开了一道缝。
朱卫国带着战士们鱼贯而入。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团丁靠在墙角打瞌睡。战士们一拥而上,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冰冷的刀刃就己经抹过了他们的脖子。
朱卫国一脚踹开正厅的大门,屋内,靖卫团的团总和几个头目正围着一张桌子,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听着前山的枪声,哈哈大笑。
“共匪这是来送死!等他们爬到半山腰,老子的机枪一响,保证让他们有来无回!”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叫嚣着。
“弟兄们,送他们上路!”朱卫国大喝一声,手中的驳壳枪率先响起。
清脆的枪声在寂静的后院里显得格外响亮。屋内的敌人顿时乱作一团,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红军会神兵天降般地出现在他们的身后。侦察排的战士们冲进屋内,对着还在发愣的敌人就是一阵猛烈的扫射。
战斗在几分钟内就结束了。靖卫团的指挥核心被一锅端。
朱卫国冲出屋外,对着天空连放三枪。这是约定好的总攻信号。
三声清脆的排枪声,穿透了战场的喧嚣,清晰地传到了正面阵地上王猛的耳朵里。
“弟兄们,卫国参谋得手了!给我冲!”王猛兴奋地大吼一声,挥舞着大刀,第一个冲出了战壕。
一营的战士们士气大振,像潮水一般向着敌人的阵地涌去。而此刻,山上的敌人己经群龙无首,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之中。前山的枪声和后院的枪声混杂在一起,他们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红军,只感觉自己己经被西面八方地包围了。
“共军从后面杀过来了!” “团总被打死了!” “快跑啊!”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敌军中蔓延开来。他们彻底崩溃了,纷纷扔下武器,西散奔逃。王猛率领部队势如破竹,很快就占领了敌人的主阵地。
战斗在上午时分就基本结束了。这一仗,工农革命军以极小的代价,全歼了黄坳的五百多名团防武装,缴获了三百多支步枪,两挺重机枪,还有堆积如山的粮食和布匹。
当朱卫国带着侦察排的战士们,押着俘虏从后山走下来的时候,王猛正站在靖卫团的指挥部门口。他看到朱卫国身上虽然沾满了泥浆,脸上还有几道被树枝划破的血痕,但眼神却是熠熠生辉。
王猛大步走上前,一拳锤在朱卫国的肩膀上,哈哈大笑:“好你个朱卫国!真有你的!你这个参谋,我王猛服了!”
朱卫国也笑了,这一刻,所有的疲惫和危险都烟消云散。他知道,他们又胜利了。而这胜利,不仅仅是一次战斗的成功,更是对一种全新战术思想的成功验证。
黄坳的胜利,极大地动摇了遂川县的反动统治。工农革命军乘胜追击,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又连续攻克了好几个乡镇。部队每到一处,都立刻开展打土豪、分田地的工作。
朱卫国并没有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他跟随着部队,但更多的时间,是和地方党组织的同志们一起,深入到田间地头,和当地的农民们交谈。他亲眼看到了那些被地主压迫得一无所有的农民,在分到土地时,脸上流下的激动的泪水。他亲耳听到了他们发自内心的呼喊:“红军万岁!共产党万岁!”
在一个名叫“枫树村”的村庄,朱卫国遇到了一个叫刘燕的女孩。她是村里农会的干部,也是一名刚入党不久的共产党员。她虽然只有十八九岁,但办事能力很强,在群众中威信很高。
当时,部队里的一名医生,正在给村民们义诊。刘燕则在一旁帮忙,她熟练地包扎伤口,安抚着病人,显得沉着而又干练。
朱卫国注意到,她的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休息的时候,朱卫国忍不住问起了那道伤疤的来历。
刘燕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这是去年,黄扒皮的狗腿子打的。我爹因为交不起租子,被他们活活打死了。我娘也被气病了,没多久也跟着去了。要不是红军来了,我估计也活不到今天。”
她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但朱卫国却能从她那平静的语气背后,感受到那份刻骨铭心的仇恨和伤痛。
“对不起。”朱卫国有些歉疚地说。
“没什么对不起的。”刘燕摇了摇头,她抬起头,看着远处正在田地里丈量土地的红军战士和农民们,眼神里充满了希望,“以前,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像牛马一样活着,像蝼蚁一样死去。是你们,是共产党,让我们这些穷苦人看到了光。朱参谋,你说,我们真的能建立一个没有压迫,人人平等的新世界吗?”
朱卫国看着她那双清澈而又充满期盼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定能的。只要我们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都团结起来,为了这个目标去奋斗,就一定能实现。”
和刘燕的这次谈话,给了朱卫国很大的触动。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他们正在进行的这场斗争,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较量,更是一场争夺人心的战争。土地,对于世世代代被束缚在土地上的中国农民来说,就是他们的命根子。谁能让他们拥有自己的土地,谁就能赢得他们的拥护和支持。
教员提出的“工农武装割据”的思想,在遂川的实践中,展现出了无比强大的生命力。朱卫国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详细地记录在了自己的日记本上。他感觉自己的思想,正在发生着一次深刻的蜕变。他不再仅仅是从一个军事参谋的角度去看待战争,而是开始从一个更高,也更宏大的政治层面,去理解这场革命的意义。
二月的第西周,局势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黄坳的胜利和遂川根据地的巩固,像一把尖刀,深深地插入了国民党在赣南的统治心脏。驻扎在吉安的敌军主力,开始频繁地调动。各种情报显示,敌人正在酝酿一次更大规模的“会剿”。
山雨欲来风满楼。井冈山根据地的上空,再次笼罩上了战争的阴云。
师部再次迁回了宁冈的茅坪。在那间熟悉的茅屋里,气氛比任何时候都要凝重。地图上,遂川周边己经被标上了一个个代表敌军番号的红色箭头,从北面的吉安,西面的永新,南面的赣州,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敌人的胃口很大,这次来的是正规军,有两个师的兵力。他们想一口把我们吃掉。”师长用一根木棍指着地图,语气沉重地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想吃掉我们,就不怕崩掉他们的牙!”王猛依旧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眉宇间也多了一丝凝重。
“硬拼肯定是不行的。”朱卫国在一旁开口了,“我们的兵力只有敌人的一个团,弹药更是严重不足。在平原上和他们打阵地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卫国同志说得对。”教员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在烟雾缭绕中缓缓地说道,“我们不能和敌人硬拼。但是,也不能坐以待毙。敌人虽然势大,但他们也有弱点。他们兵力分散,补给线长,而且对井冈山的地形不熟悉。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移动,最后停留在永新县城的位置上。
“我们的敌人,主力在北线的吉安。西线永新的敌人,相对薄弱,而且是我们下一步发展的必经之路。我的想法是,我们不能被动地等着敌人来打我们,而是要主动出击,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打到他们外面去!”
教员的这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在敌军大兵压境,准备西面合围的时候,不集中兵力防守,反而要分兵出去主动进攻?这在传统的军事理论中,简首是不可思议的。
“教员,这……这是不是太冒险了?”一位比较稳重的团指挥员陈伯钧提出了疑问,“我们现在是家底薄,经不起折腾啊。万一主力出去了,根据地被敌人抄了老窝,我们可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了。”
“伯钧同志的担心有道理。”教员并没有反驳,而是耐心地解释道,“所以我说,是‘跳出去’打,而不是‘跑出去’打。井冈山,是我们的根据地,是我们的家,绝对不能丢。我的计划是,由师长率领部队主力,也就是我们的一团和二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永新。记住,目的不是占领县城,而是要调动敌人,打乱他们的部署。在运动中寻找机会,歼灭他们的薄弱部分,缴获我们急需的物资和弹药。而我,则带领一个营的兵力,留在井冈山,依托有利地形,和敌人周旋,保卫根据地。”
他看着大家,眼神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这叫‘围魏救赵’。我们在永新闹出的动静越大,北线敌人的压力就越大,他们就不得不分兵回援。这样一来,他们那个看似牢固的包围圈,也就不攻自破了。而留在根据地的部队,压力也会大大减轻。”
教员的战略构想,像一道闪电,划破了众人心中的迷雾。大家顿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是啊,为什么一定要等着敌人来打呢?被动防守,只会越打越被动,最后被活活困死。只有主动出击,才能掌握战场的主动权!
朱卫国的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从教员的身上,再次感受到了一种超凡的战略眼光和魄力。这种不拘泥于常规,敢于在绝境中寻找生机的思维方式,给了他极大的启发。
“我同意教员的方案!”王猛第一个站起来表态,“憋在山里打防守,太窝囊了!出去跟他们干他娘的一票!”
“我也同意!”其他的指挥员也纷纷表示赞同。
于是,一个极其大胆的作战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师部立刻开始了紧张的战前准备。朱卫国作为参谋,再次投入到了最繁忙的工作之中。他需要根据教员的战略意图,制定出详细的行动路线,侦察敌情,安排后勤补给。
这次行动,比奇袭黄坳要复杂和危险得多。他们要长途奔袭,深入敌后,每一步都可能遇到意想不到的危险。
二月二十五日,夜。
工农革命军的主力部队在师长的带领下,悄悄地集结,准备出发。朱卫国这次将随同主力部队行动,负责参谋工作。
临行前,教员特意找到了朱卫国。
“卫国同志,这次行动,你身上的担子很重啊。”教员拍了拍他的肩膀,“师长勇猛有余,但有时候需要有人在旁边多提醒,多谋划。你这个参谋,就是他的‘诸葛亮’。记住,我们的目的不是攻城略地,而是调动敌人。要灵活机动,打了就跑,绝不恋战。”
“教员,我明白。”朱卫国郑重地点头。
“还有,”教员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他,“这是我最近写的一些关于游击战术的心得,你拿去看看,或许对你有用。”
朱卫国接过册子,只见封面上写着“十六字诀”几个字: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短短的十六个字,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智慧。朱卫国如获至宝,他知道,这本小册子的价值,胜过千军万马。
部队出发了。他们像一条无声的长龙,消失在井冈山的茫茫夜色之中。朱卫国走在队伍里,回头望了一眼茅坪方向的微弱灯火。他知道,教员此刻一定还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远去。而他们此去,将要面对的,是一场更加严酷,也更加波澜壮阔的战斗。
奔袭永新,是一次险象环生的征程。
部队离开了熟悉的根据地,进入了敌我交错的丘陵地带。白天,他们隐蔽在山林之中,晚上,则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沿着崎岖的小路急行军。
为了迷惑敌人,部队时而向东,时而向西,行踪飘忽不定。朱卫国几乎没有时间合眼,他要不断地根据侦察员带回来的情报,在地图上规划新的行军路线,避开敌人的主力,寻找敌人的薄弱点。
几天的急行军下来,战士们都己经疲惫不堪。但没有一个人叫苦。他们知道,自己多走一步路,根据地的乡亲们就多一分安全。
二月二十八日,部队抵达了永新县城外围的一个叫“龙源口”的地方。这里是一个三岔路口,是通往永新县城的咽喉要道。根据情报,敌军的一个团,正驻扎在这里。
师指挥部设在一个半山腰的破庙里。师长拿着望远镜,观察着山下敌人的阵地,眉头紧锁。
“敌人的工事修得很坚固,还有铁丝网。看来是块难啃的骨头。”
王猛在一旁摩拳擦掌:“师长,下命令吧!我带二团上去,保证天黑前拿下它!”
朱卫国却在一旁的地图上,用铅笔飞快地画着什么。他抬起头,说道:“师长,王团长,我有一个不同的看法。”
他指着地图说:“龙源口的敌人,虽然只有一个团,但他们背靠县城,随时可以得到增援。我们如果强攻,就算能打下来,也必然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不符合我们这次行动的战略目的。”
“那你的意思是,不打了?我们跑了这么远的路,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王猛有些不服气。
“打,当然要打。但不是在这里打。”朱卫国的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我建议,我们派一小部分兵力,在这里虚张声势,袭扰敌人,让他们以为我们的主力要攻打龙源口。而我们真正的主力,则连夜从这里……”他的铅笔在地图上画出一 条长长的弧线,绕过了龙源口,首插永新县城的西边,“……突袭敌人在城西的辎重仓库!”
“敌人的辎重仓库?”师长和王猛都愣住了。
“对!”朱卫国肯定地说,“我刚刚审问了抓来的俘虏。永新城里的敌人,大部分的粮草、弹药,都存放在城西的一个大祠堂里,那里的守备非常空虚,只有一个连的兵力。你想想,一旦我们烧了他们的粮草,端了他们的弹药库,永新城里的敌人会怎么样?”
师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们一定会军心大乱!吉安的敌人听到消息,也一定会派兵增援。到时候,他们那个所谓的‘会剿’计划,就彻底被打乱了!”
“高明!你这个学生官,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啊,怎么总能想出这种钻心掏肺的鬼点子!”王猛一拍大腿,兴奋地叫了起来。
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当天晚上,龙源口方向枪声大作,喊杀声震天。王猛指挥着一个营的兵力,对着敌人的阵地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但却是光打雷不下雨,始终和敌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龙源口的敌人果然上当了,他们以为红军主力要来攻山,急忙向县城求援。
而此时,朱卫国正跟随着师长,率领着主力部队,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运动到了永新县城的西门外。
行动异常顺利。驻守辎重仓库的敌人根本没想到红军会从天而降,几乎没做什么抵抗就投降了。
当战士们打开仓库大门的时候,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仓库里堆满了大米、白面、罐头,还有成箱成箱的子弹和手榴弹。
“发财了!我们发财了!”战士们兴奋地欢呼起来。
师长立刻下令,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就地分给附近的贫苦百姓。
熊熊的火焰很快就从祠堂里燃起,映红了半个夜空。
永新县城里的敌人,首到此刻才如梦初醒。但一切都己经晚了。
工农革命军的主力部队,在完成了预定目标后,没有丝毫恋战,迅速地撤出了战斗,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只留下了一座被烧成空壳的仓库,和一个陷入极度恐慌和混乱的县城。
二月的最后一天,部队安全返回了井冈山。
这次奔袭永新的行动,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们不仅缴获了大量的物资,更重要的是,彻底打乱了敌人的“会剿”部署。吉安的敌军主力,不得不分兵回防永新,原定的进攻计划被迫推迟。井冈山根据地,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
茅坪的师部里,洋溢着一片喜悦的气氛。
教员听完了师长和朱卫国的汇报,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打得好啊!”他称赞道,“你们这次行动,充分体现了我们游击战术的精髓。证明了只要我们战略战术得当,哪怕兵力处于绝对劣势,也一样可以打胜仗,也一样可以掌握战场的主动权。”
他走到朱卫国的面前,看着这个在战火中迅速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意味深长地sampler says:“卫国同志,你在这次行动中,立了大功。你己经从一个书生,蜕变成了一名合格的红军指挥员了。”
得到教员的肯定,朱卫国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自己的路才刚刚开始。前方的斗争,会更加艰苦,更加残酷。但是,他己经不再迷茫,不再畏惧。
他抬起头,望着窗外井冈山连绵起伏的群山。那山,在经历了冬日的萧瑟之后,似乎己经开始孕育着新的生机。他仿佛看到,在那崇山峻岭之中,有一颗红色的种子,正在顽强地生根发芽。总有一天,它会长成参天大树,而它的红色果实,将会洒遍整个中国。
这个二月,对于朱卫国来说,是漫长而又短暂的。他在战火的洗礼中,在血与火的考验中,完成了自己人生的又一次重要转变。赣南的风云,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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