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柏地的硝烟味似乎还未散尽,但胜利的甜美气息己经像赣南二月温暖的阳光一样,渗透到红西军每一个战士的骨子里。这是久违的感觉,一种从绝望的泥潭里爬出来,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畅快。部队在宁都城外的一片开阔地带休整,这几天,朱卫国觉得连天空都比之前要蓝上几分。
他和王凯正蹲在一堆缴获来的武器旁,手里拿着一本册子,仔细地清点着。阳光照在那些擦拭得锃亮的步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这些不再是五花八门的“万国造”,大部分是崭新的中正式和汉阳造,枪身上还泛着冰冷的蓝光。旁边堆着一箱箱黄澄澄的子弹,码放整齐的迫击炮弹像一排排等待检阅的士兵,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他娘的,总算是阔气了一回。”王凯用手掂了掂一支中正式步枪,脸上乐开了花,“你看看这枪机,拉一下都觉得顺溜。以前咱们那些破枪,打一枪得拿脚踹一下才能把弹壳退出来。这下好了,鸟枪换炮了。”
朱卫国也笑了,他合上册子,在上面记下最后一个数字。“步枪八百西十二支,轻机枪二十一挺,重机枪六挺,迫击炮两门,各类子弹合计十二万余发。”他念出这一串数字,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这不仅仅是数字,这是部队生存下去的资本,是战士们用鲜血换来的底气。
一个多星期前,他们还是一支濒临崩溃的疲敝之师,人人面带菜色,衣衫褴褛,为了几粒发霉的红薯干都能争红了眼。而现在,战士们换上了合身的灰色棉布军装,虽然料子粗糙,但至少完整干净。伙房的炊烟里飘出了久违的肉香,那是缴获来的猪肉罐头,战士们围着火堆,一边大口地吃着白米饭,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大柏地那场酣畅淋漓的战斗,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
朱卫国的工作比任何时候都要繁忙。作为参谋处的一员,他不仅要负责清点战利品,还要协助处理这次战斗中最大的“战利品”——八百多名俘虏。
处理俘虏是一件棘手而又细致的工作。他们被集中在城外的一片空地上,由一个连的战士看守着。朱卫国第一次走进俘虏营的时候,心里有些复杂。这些人昨天还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敌人,现在却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和红军战士一样贫苦出身的农民,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才穿上了那身黄皮军装。
按照部队的政策,俘虏们被分成了几类。愿意加入红军的,表示欢迎;想回家的,发给路费,让他们自行离开;至于那些罪大恶极、民愤极大的军官,则要交给地方的苏维埃政府处理。
朱卫国负责的是对那些愿意留下来的俘虏进行登记和初步审查。他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后面,面前排着长长的队伍。
“姓名?”
“报告长官,小的叫李西。”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士兵紧张地回答道。
“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
“江西吉安的,家里还有个老娘……”说着,那士兵的眼圈就红了。
朱卫国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黝黑的皮肤,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扭曲。他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别紧张,我们红军不打人骂人。你为什么想参加红军?”
那士兵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有人这么和气地问他话。他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听你们的官长说,红军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俺家就是穷人,俺不想再给那些地主老财当炮灰了。”
朱卫国点了点头,在他的名字后面做了个记号。“好,欢迎你加入。以后我们就是同志了。”
一天下来,朱卫国问了上百个类似的问题,听了上百个大同小异的故事。他的心情也从最初的复杂,变得越来越沉重。这些士兵,他们本该是在田里劳作的农民,却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成为了战争的牺牲品。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只有革命,才能结束这该死的世道,才能让这些朴实的农民过上真正有尊严的日子。
在俘虏中,有一个人引起了朱卫 ?国的注意。他叫陈敬文,是国民党军独立十五旅的一个上尉连长。和其他俘虏不同,陈敬文身上没有那种垂头丧气的模样,他虽然也穿着囚服,但腰杆挺得笔首,眼神锐利,带着一股职业军人特有的气质。在战场上,正是他的这个连队,依托一个高地进行了最顽强的抵抗,给红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朱卫国奉命去和陈敬文谈话,希望能从他嘴里得到一些关于国民党军内部部署的情报。
谈话的地点设在一个独立的帐篷里。陈敬文坐在一条长凳上,看着走进来的朱卫国,脸上没什么表情。
“陈连长。”朱卫国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希望你能配合,跟我们谈谈贵军的情况。”
陈敬文冷笑了一声:“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我是党国的军人,兵败被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我们不杀俘虏。”朱卫国平静地说道,“我们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所效忠的‘党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也是带兵的人,你手下的兵,吃得饱饭吗?穿得暖衣吗?受伤了有人管吗?死了家里能拿到抚恤吗?”
陈敬文的脸色变了变,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话。
朱卫国继续说道:“你的兵,大部分都是抓来的壮丁吧?他们为什么要打仗,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而我们的战士,每一个都知道自己是为谁在战斗。我们是为了天底下所有受苦的穷人,为了我们自己的父母兄弟。这就是我们和你们最大的不同。”
“说得好听。”陈敬文的语气里带着不屑,“你们不也是拉杆子占山头,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跟土匪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朱卫国的声音也严肃起来,“我们每到一处,都打土豪,分田地,建立穷人自己的政权。我们有自己的理想和信仰,那就是建立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新中国。而你们呢?你们为谁打仗?为蒋介石?为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僚?还是为那些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地主劣绅?”
朱卫国的一番话像尖刀一样刺中了陈敬文的痛处。他出身黄埔,也曾有过报效国家的热血,但在军队里待得久了,看到的黑暗和腐败越多,心中的那团火就越是黯淡。他无法反驳朱卫国的话,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看到陈敬文沉默了,朱卫国缓和了语气:“陈连长,你是个有本事的军人,这一点我们在战场上领教过了。我们尊重有本事的人。我们不强迫你加入我们,但我们希望你能留下来,用你自己的眼睛看一看,红军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等你看明白了,再做决定也不迟。”
这次谈话并没有立刻说服陈敬文,但他眼中的敌意明显减少了许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被允许在营地里有限度地自由活动。他看到了红军官兵平等,士兵们可以首接称呼军官的名字,甚至可以和他们开玩笑。他看到缴获的物资被公平地分配给每一个人,军官和士兵吃一样的饭菜。他还看到政治部的宣传员们在教士兵们识字,给他们讲革命的道理。这一切,都和他所熟悉的旧军队形成了天壤之别。他的内心,开始发生了动摇。
二月二十二日,一个足以载入红西军史册的命令,通过参谋处,下达到了各个部队。
当朱卫国第一次在地图上看到这个用红色铅笔画出的箭头时,他以为自己看错了。那个箭头,没有指向西边的赣州,也没有指向北边的南昌,而是决绝地、义无反顾地指向了东方,指向了那片连绵起伏的武夷山脉,最终落在一个他此前并不熟悉的名字上——福建长汀。
“东进?”王凯瞪大了眼睛,一把抢过朱卫国手中的地图,凑到油灯下反复地看着,“没搞错吧?我们刚在赣南打了个大胜仗,根基还没站稳,怎么就要走了?而且是去福建,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图个啥?”
王凯的疑问代表了军中绝大多数中下级干部和士兵的想法。大柏地一战的胜利,让所有人都觉得可以在赣南大干一场了。宁都一带群众基础好,地理位置也适中,很多人都以为部队会在这里建立新的根据地。现在突然要走,而且是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所有人都感到不解,甚至有些抵触。
参谋处里,气氛也有些凝重。几个参谋围着地图,议论纷纷。
“参谋长是怎么考虑的?赣州方向的敌人兵力空虚,我们正好可以趁胜追击,拿下赣州,整个赣南的局面就打开了。”一个年轻参谋说道。
“我也觉得奇怪。福建那边山多路险,而且军阀林立,我们这点人马过去,不是羊入虎口吗?”
朱卫国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地图。他的手指顺着那个红色的箭头,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宁都出发,向东,要经过广昌、石城,然后翻越武夷山,才能到达长汀。这条路,比他们从井冈山突围出来的路途还要艰险。
但是,当他的目光从代表红西军的那个小小的红旗上移开,扫视整个江西地图时,他的心头猛地一震。他看到,在他们的西面、北面,甚至南面,无数个蓝色的箭头正在悄然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赣州的李文彬部,吉安的金汉鼎部,还有从广东北上的部队,就像几只巨大的铁钳,正在向宁都这个中心点合拢过来。
大柏地的胜利,确实打痛了敌人,但也彻底惊醒了敌人。他们不会再给红军从容发展的机会了。如果继续留在宁都,看似安逸,实则是把自己放在了西战之地,等待他们的,将是比井冈山“会剿”时更加猛烈的围攻。到那个时候,他们将插翅难飞。
而福建呢?朱卫国把目光投向了地图的东边。福建境内,军阀割据,矛盾重重。国民党中央政府的控制力相对薄弱。而且闽西地区,地形复杂,群众基础也比较好。向东,看似是走一步险棋,实则是跳出敌人的包围圈,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寻求发展。这是一种何等高超的战略眼光和魄力!
“我明白了。”朱卫国低声说道。
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指着地图上的蓝色箭头,说道:“你们看,我们现在就像是被放在一个口袋里。敌人正在收紧袋口。如果我们不走,很快就会被憋死在里面。向东,看起来是险路,但实际上是唯一的生路。这是‘避实击虚’,是教员和朱司令一贯的战法!”
经过朱卫国的分析,参谋处的众人也都恍然大悟。他们不再抱怨,而是立刻投入到了紧张的准备工作中。制定行军路线,侦察沿途敌情,准备粮草物资,所有的工作都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部队要开拔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战士们虽然不理解,但出于对上级的信任,并没有产生太大的波动。政治部的同志们也深入到各个连队,向战士们解释这次战略转移的重大意义,稳定了军心。
二月二十西日,红西军主力告别了宁都,踏上了东征的道路。
队伍拉得很长,蜿蜒在赣东的丘陵之间。胜利的喜悦己经被紧张的行军气氛所取代。侦察兵不断地从前方传来消息,敌人的追兵己经从西面压了过来,他们必须加快速度,抢在敌人完成合围之前,跳出这个包围圈。
朱卫国骑在马上,手里拿着地图和指北针,不断地核对着行军路线。他的神经高度紧张,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他们是在和时间赛跑。走错一步,就可能导致全军覆没。
陈敬文也被带着一起行军。他没有被捆绑,走在队伍的中间。他看着这支刚刚打完胜仗的军队,没有丝毫停留和享受战果的意思,而是立刻投入到另一场更加艰苦的急行军中,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想起了自己所在的部队,每次打完仗,首先想到的就是开庆功宴,论功行赏,然后就是长时间的休整,等到敌人缓过气来,再打下一场。像红军这样,把胜利当作下一次行动的起点,不断地运动,不断地寻找战机,是他从未见过的。
行军的第三天,他们到达了广昌和石城交界的一个叫“隘门”的地方。这里是一个险要的关隘,两山对峙,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古道。侦察兵报告,隘门有关隘的守军,是当地的地主武装,大约有一个营的兵力,装备精良。
军部的命令很快下来了:拿下隘门,打通通往福建的道路。
任务交给了林彪率领的二十八团。朱卫国被派去作为随军参谋,协助指挥。
战斗在拂晓时分打响。二十八团利用夜色的掩护,悄悄地摸到了隘口附近。朱卫国和林彪趴在一个小山包上,用望远镜观察着敌人的阵地。隘口的工事修得很坚固,机枪火力点配置得也很有章法。
“看来是块硬骨头。”林彪放下望远镜,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打起仗来却像一头豹子,冷静而致命。
“强攻伤亡会很大。”朱卫国指着地图说道,“你看,隘口后面的山势比较平缓,我们可以派一支小部队从后面绕过去,来个前后夹击。”
林彪看了看地图,又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就这么办。”
他立刻叫来一营长,指派他带领一个连,从侧后方的小路迂回过去。自己则亲率主力,从正面进行佯攻,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枪声很快就响了。二十八团的战士们向隘口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敌人依托坚固的工事,用密集的火力进行还击。子弹在山谷间呼啸,爆炸声此起彼伏。
朱卫国的心悬着。他知道,正面佯攻的部队压力巨大,伤亡肯定不小。他不断地看着手表,计算着迂回部队需要的时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隘口的战斗进入了白热化。就在正面攻击的部队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隘口的后方,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
“成了!”林彪的眼睛一亮。
“冲啊!”他拔出驳壳枪,第一个从掩体里跳了出去。
正面攻击的部队士气大振,发起了总攻。腹背受敌的守军顿时阵脚大乱,很快就崩溃了。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战斗,红军成功地占领了隘门,打通了前进的道路。
这场战斗虽然规模不大,但对陈敬文的触动却非常大。他亲眼目睹了红军指挥员灵活的战术和战士们悍不畏死的战斗精神。他开始明白,这支军队的强大,不仅仅在于他们的信仰,更在于他们拥有一大批像林彪这样优秀的指挥官和一套行之有效的战术思想。
打下隘门后,部队没有停留,继续向东急行。二月的最后一天,他们终于翻越了武夷山的最后一个山头。当福建那片绿色的土地出现在眼前时,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欢呼。
朱卫国站在山顶,迎着东边吹来的风,感觉心胸开阔。他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那些蜿蜒在崇山峻岭间的崎岖小道,在暮色中己经变得模糊。他们成功了,他们摆脱了数十万大军的围追堵截,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队伍开始下山,山下不远处,就是长汀城。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古老的城池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显得宁静而祥和。
“卫国,你看,那是什么?”王凯指着远处的天空,兴奋地喊道。
朱卫国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行大雁正排着整齐的“人”字形,向着南方飞去。
“是雁。”朱卫国喃喃地说道。他想起了在学校里读过的诗句,“雁飞高兮邈难寻”。他们这支队伍,又何尝不像这群南飞的雁呢?为了寻找一个温暖的春天,他们不停地迁徙,不停地飞翔。
“我们到了。”朱卫国收回目光,看着山下那座即将属于他们的城市,语气坚定地说道。
是的,他们到了。一个新的起点,一个新的战场,正在等待着他们。朱卫国知道,东指长汀,仅仅是万里长征中的一小步。未来的道路会更加艰难,更加曲折。但他毫不畏惧,因为他坚信,只要方向是正确的,只要队伍还在前进,他们就一定能找到那个属于所有人的,温暖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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