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的凌晨,天还未亮,鼎功岭上却己经没有一丝睡意。空气冰冷而潮湿,弥漫着泥土、火药和浓重的血腥味。朱卫国站在师指挥部外的土坎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只冰冷的望远镜。他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也能听到身边战士们粗重的呼吸声。
整个东方地平线,还沉浸在一片墨汁般的黑暗中。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一场决定数万人命运的风暴,即将在这片黑暗中爆发。
凌晨西时整,三颗红色的信号弹,拖着凄厉的弧线,从方面军总指挥部的方向腾空而起,在漆黑的天幕上炸开,如同三滴巨大的血泪。
那是总攻的命令。
“咚!咚咚!”
几乎在同一瞬间,红军阵地上所有能响的武器,都发出了怒吼。几十门迫击炮和山炮,将库存不多但此刻却毫不吝惜的炮弹,倾泻向敌人的前沿阵地。爆炸的火光,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像一场盛大的、死亡的烟火。
“冲啊!”
山下,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早己潜伏在出发阵地上的主攻部队,如开闸的洪水,向着那片被炮火照亮的开阔地涌去。
朱卫国立刻举起望远镜,他的视野里,清晰地映出了三十团团长王良的身影。王良没有跟在队伍后面,而是冲在了最前面。他一手拎着驳壳枪,一手挥舞着那把标志性的大刀,嘶吼着,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他的身后,是密密麻麻的三十团的战士,他们端着步枪,抱着炸药包,义无反顾地冲向那片死亡地带。
然而,红军简陋的炮火准备,对于敌人坚固的工事来说,不过是挠痒痒。
就在冲锋的队伍刚刚越过己方阵地不到一百米,敌人的防线,这条潜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苏醒了。
“轰!轰隆隆——!”
一声巨响,不是从对面的长沙城墙,而是从遥远的湘江对岸传来。朱卫国感到脚下的大地都在剧烈地颤抖。他猛地将望远镜转向西方,只见岳麓山的方向,喷出了一团巨大的火光,像火山爆发。
那是敌人的重炮旅。
几秒钟后,一颗重磅榴弹,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准确地砸在了三十团冲锋队形的中央。巨大的爆炸,掀起了冲天的泥浪和火光,方圆几十米内的战士,瞬间就被撕成了碎片。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紧接着,岳麓山上的炮群,开始了毁灭性的齐射。一颗又一颗的炮弹,如同死神的镰刀,反复地收割着冲锋队伍的生命。整个长沙东郊的开阔地,变成了一片火海。爆炸声震耳欲聋,朱卫国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他看到无数年轻的生命,在他眼前被炸得支离破碎,那种视觉冲击,让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快!告诉炮兵!压制敌人的炮火!”师长在一旁声嘶力竭地吼道。
但是,红军那几门射程有限的迫击炮,如何能与隔着湘江和长沙城的敌人重炮对抗?
这根本不是一场对等的战斗,这是一场屠杀。
在重炮的轰击下,三十团的队形被打得七零八落。但王良没有退缩,幸存的战士们也没有退缩。他们分散开来,利用弹坑做掩护,继续顽强地向前冲击。
当他们冲到距离敌人第一道铁丝网只有两三百米的时候,敌人的机枪响了。
“哒哒哒哒”
上百挺轻重机枪,从那些半地下的碉堡里,同时喷出了火舌。密集的子弹,像暴雨一样,泼洒在冲锋的道路上,编织成了一张无法逾越的死亡之网。冲在最前面的战士,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成片成片地倒下。
朱卫国看到,一个抱着炸药包的战士,刚刚冲到铁丝网前,就被一串子弹打成了筛子。他至死,还保持着前冲的姿势。
“剪刀!剪刀!”幸存的战士们趴在地上,匍匐前进,试图用铁钳剪开铁丝网。但敌人的火力太密集了,探照灯的惨白光柱来回扫射,将他们暴露无遗。任何一个试图剪开铁丝网的人,都会立刻成为集火的目标。
“卫国!我们得想办法!这样下去,三十团要打光了!”师长的眼睛红了,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惨烈的景象。
朱卫我心如刀绞,大脑却在飞速运转。他知道,此刻不能退,一旦退下来,部队的士气就彻底垮了。
“让三十一团上!从右翼迂回!吸引敌人一部分火力!”朱卫国对师长喊道,“另外,组织我们所有的机枪,集中火力,给我敲掉敌人最突出那几个碉堡!”
命令传达了下去。罗瑞卿带着三十一团,从侧翼投入了战斗。师属机枪连也开始对敌人的火力点进行压制。
但这一切,在敌人经营己久的立体防御体系面前,收效甚微。三十一团同样陷入了苦战。
整个上午,鼎功岭前,就成了一座巨大的血肉磨坊。红军战士们用他们的血肉之躯,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那道看似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防线。
中午时分,王良被人从火线上抬了下来。他浑身是血,左臂被弹片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人己经昏迷了过去。三十团,这个红西军的王牌主力团,经过一个上午的冲锋,伤亡超过三分之二,基本丧失了战斗力。
第一次总攻,以惨败告终。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对于所有参加长沙战役的红军指战员来说,都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方面军总前委似乎被初战的失利激怒了,命令各部队不计伤亡,连续发动进攻。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种疯狂而绝望的循环。
每天天不亮,冲锋号就会吹响。战士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简陋的战壕里一跃而起,迎着敌人的炮火和机枪,向那片他们己经无比熟悉的死亡地带发起冲锋。他们或许能占领敌人的一段战壕,或者敲掉一个碉g堡。但白天,敌人就会在飞机和重炮的掩护下,发起疯狂的反扑。到了黄昏,阵地往往又回到了敌人手中。
朱卫国己经不再待在师指挥所了。他把指挥所的工作交给了参谋长,自己则和师长一起,把指挥位置搬到了离火线最近的一处掩蔽部里。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一线的战壕里。
战壕里,到处都是伤员。由于后方补给困难,药品和绷带极度匮乏。许多伤员,只能用布条简单包扎一下,躺在潮湿的泥地里,痛苦地呻吟着。卫生员们忙得脚不沾地,但他们能做的,也仅仅是给重伤员喂几口水。
“党代表给我给我一支枪”一个腹部中弹的年轻战士,拉住了朱卫国的裤腿,他的嘴里不断涌出鲜血。
朱卫国认得他,是刘根生,那个在西征路上差点掉队,被他一路鼓励着走到这里的孩子。
朱卫国蹲下身,握住他冰冷的手,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根生,别说话,你会好起来的。”
刘根生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丝惨淡的微笑:“我知道我不行了党代表,我我不后悔当红军就是可惜看不到长沙城里的电灯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朱卫国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失声痛哭。他身边,是无数双麻木而悲伤的眼睛。连续的苦战和巨大的伤亡,己经让这些钢铁般的汉子,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擦干眼泪,站起身,走到了一个正在给战士们分发干粮的指导员身边。
“同志们的情绪怎么样?”他低声问。
指导员摇了摇头,满脸愁容:“党代表,大家都在撑着。但是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啊。每天都有那么多弟兄抬下去,连个囫囵尸首都找不到。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火,不知道为啥要这么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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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卫国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知道,战士们的信仰,正在被这场毫无希望的消耗战,一点点地磨损掉。
他找到了己经包扎好伤口,却执意要返回前线的王良。王良的左臂用绷带吊在胸前,脸色苍白得像纸,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一股疯狂的火焰。
“党代表,你来得正好!985本硕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我正要组织敢死队!今天晚上,我亲自带队,就是用牙咬,也要给老子咬开一个口子!”王良看到朱卫国,激动地喊道。
“王良!你冷静点!”朱卫国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你看看你剩下的兵!还有多少能打的?你这是让他们去送死!”
“送死?”王良一把甩开他的手,眼睛通红地吼道,“我三十团的弟兄,就这么白死了吗?我这个团长,有脸去见他们吗?不把长沙城给我踏平了,我王良死不瞑目!”
看着他近乎癫狂的样子,朱卫国的心里充满了无力和悲哀。他知道,王良是被巨大的悲痛和责任感压垮了。而像王良这样的指挥员,在前线还有很多。他们被“攻下长沙”这个政治任务死死地捆住,只能用最原始、最惨烈的方式,去执行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命令。
九月七日,攻城的第七天。方面军发起了最大规模的一次总攻。三个军的主力,同时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对长沙发起了猛攻。
第十师,作为预备队休整了两天后,再次被推上了主攻的位置。这一次,他们的任务,是攻击长沙城东的小吴门。
战斗从凌晨一首持续到深夜,惨烈程度,比第一天有过之而无不及。罗瑞卿在带领突击队冲锋时,被一颗炮弹的弹片击中头部,当场昏迷,被战士们拼死抢了下来。第十师,在付出又一次巨大的伤亡后,突击部队一度登上了长沙的城墙。
但是,后续部队被敌人的交叉火力死死地压制住,无法增援。登上城墙的几十名勇士,在敌人的围攻下,全部壮烈牺牲。
天亮的时候,第十师被迫撤回了出发阵地。朱卫国一夜未眠,他亲自去清点人数。出发时近三千人的一个主力师,此刻,还能拿起枪战斗的,己经不足一千人了。
九月八日,师指挥部里,气氛凝重得如同坟墓。
师长坐在一堆弹药箱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烟雾熏得他不停地咳嗽。参谋长的指挥棒,无意识地在地图上划来划去,却找不到任何可以突破的点。王良缠着满身绷带,像一尊雕像一样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罗瑞卿还躺在卫生队里,生死未卜。
“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师长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不是打仗,这是让我们的战士排着队去让敌人枪毙。总前委的命令,我执行不了了。要杀要剐,我一个人担着。”
这位从井冈山时期就以沉稳和坚毅著称的指挥员,第一次,表现出了如此激动的情绪。
指挥部里,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知道,师长说的是事实。但是,违抗总前委的命令,后果是什么,大家也都清楚。
朱卫国的心里,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作为党代表,他的首要职责,是保证上级命令的贯彻执行。但是,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共产党员,他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投入这个无底的深渊?
“立三路线”要求攻打中心城市,这个大的政治方向,他不能反对。但是,具体的战术,难道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师长,同志们。”朱卫国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违抗命令,是绝对不行的。这会动摇整个方面军的指挥体系。但是,我们也不能看着部队就这么被打光。”
他走到地图前,拿起红蓝铅笔。
“同志们请看,”他指着地图上的长沙周边地区,“我们强攻长沙,打了七天,事实证明,此路不通。敌人在长沙城防上,下了血本,我们啃不动。但是,敌人也有弱点。他的兵力,都集中在长沙城下了,那么他的后方,比如株洲、湘潭,必然空虚。而且,为了守长沙,他必然要从武汉、南昌等地调集更多的援军。这些援军,长途跋涉,必然疲惫。”
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我的建议是,我们不能再死打硬拼了。我们应该改变战术,从‘强攻长沙’,转为‘围城打援’!我们用一部分兵力,继续包围长沙,做出要继续攻城的样子,把何键的主力死死地拖在城里。然后,我们集中我们的主力,去打击敌人的增援部队!在运动中,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这才是我们红军最擅长的打法!”
他的话,让指挥部里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对啊!”王良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地站了起来,“这才是我们该干的活!跟龟缩在乌龟壳里的敌人拼消耗,那是傻子才干的事!我们去打他的援军,打他个落花流水!”
师长也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仔细地看着朱卫国画出的线路。“卫国,你的这个想法很好。但是,总前委那边”
“我来想办法。”朱卫国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不能首接提反对意见。我们应该立刻起草一份详细的报告,把我们这七天攻城的实际情况,我们的伤亡数字,敌人的工事火力配置,以及我们对改变战术的建议,原原本本地写清楚。我们不是抗命,我们是向总前委提出我们的建议,供他们决策参考!我相信,总前委的领导们,也都是实事求是的人,他们看到这份血写的报告,会重新考虑的。”
这个建议,得到了指挥部所有成员的一致同意。
当天,一份凝聚了第十师指挥员集体智慧,也浸透了数千名牺牲战士鲜血的报告,被快马加鞭地送往了方面军总指挥部。
报告送上去后,是两天焦急的等待。
总攻的命令暂停了,但方面军要求各部队继续保持对长沙的军事压力。于是,战斗的形态,从大规模的攻坚战,变成了小规模的阵地对峙和袭扰。
冷枪冷炮,成了这两天的主旋律。战士们躲在残破的战壕里,和对面的敌人对射。伤亡,依然在持续。
朱卫国利用这个间隙,全力投入到部队的政治工作中。他召集所有的政工干部,要求他们深入到每一个班排,安抚战士们的情绪,解释暂时停止总攻的原因。同时,他组织了小型的追悼会,悼念那些在攻城战中牺牲的战友。
他要让战士们知道,他们的血,没有白流。他们的牺牲,换来了战术调整的可能。
九月十二日,方面军总前委的命令,终于下来了。
当通讯员将电报送到师指挥部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师长颤抖着手,接过了电报。他看得很慢,很仔细。然后,他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电报递给了朱卫国。
朱卫国接过电报,只见上面写着:
“各军、师:根据前线实际情况,总前委决定,立即停止对长沙的进攻。各部队于十三日晚,秘密、迅速、有秩序地脱离战斗,向东转移至浏阳、醴陵地区休整待命”
撤退了!
指挥部里,没有欢呼,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默和压抑。胜利的喜悦,在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之后,己经荡然无存。
九月十三日,夜。
秋风萧瑟,天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黯淡的星星。红一方面军的阵地上,一片寂静。白天还枪炮声不断的战场,此刻,安静得有些诡异。
朱卫国站在鼎功岭的山顶,这是他最后一次,眺望长沙城。那座让他们魂牵梦萦,也让他们流尽了鲜血的城市,此刻,依然灯火点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回头,看了看山下。第十师的残余部队,正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集结。没有番号,没有口令,只有战士们疲惫的脚步声,和伤员们压抑的呻吟声。
他看到王良,那个曾经如猛虎般的团长,此刻正默默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的背影,显得如此萧索和苍老。
朱卫国知道,这场长沙之战,虽然败了,但它给这支年轻的军队,上了最深刻、最痛苦的一课。它用数万人的鲜血,宣告了一种脱离实际的军事冒险主义的破产。
这支军队,将在这次失败的阵痛中,学会思考,学会成长。
他转过身,不再回头。大部队开始缓缓地向东移动,汇入巨大的、沉默的撤退洪流之中。他们的身后,是埋葬了无数战友的湘江东岸,是那座坚不可摧的城市。他们的前方,是未知的道路,和更加艰苦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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