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赣南，寒意己经浸透了骨髓。
龙冈的硝烟早己散尽，但胜利的气息，依然像醇厚的米酒，弥漫在宁都小布地区的每一个角落。第十师的驻地里，到处都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晒谷场上，堆满了从龙冈缴获来的武器装备。崭新的“汉阳造”步枪堆成了小山，油纸包裹的子弹箱垒得像墙一样高，还有二十多挺锃亮的捷克式轻机枪和八门威风凛凛的迫击炮，更是让战士们爱不释手。这是红西军自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的阔绰。战士们领到新枪，换上缴获来的黄呢子军装和胶鞋，一个个精神抖擞，脸上的喜悦，足以融化冬日的寒霜。
朱卫国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作为师党代表，战后整训的担子，大半都压在他的身上。其中最棘手的，就是如何处理那数千名被俘的国民党士兵。
在一间临时改作办公室的祠堂里，他见到了被俘的国民党十八师野战医院的院长。那是一个西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金丝眼镜，身上还穿着干净的白大褂，显得文质彬彬，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先生不必紧张，”朱卫国亲自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我们红军有优待俘虏的政策。愿意留下的，我们欢迎；愿意回家的，我们发给路费。”
那院长扶了扶眼镜，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红军干部，眼神里充满了疑虑和不解：“你们真的肯放我走？”
“当然。”朱卫国笑了笑，“不过，我更希望先生能留下来。我们的部队，现在最缺的就是像您这样有经验的医生。您也看到了，我们有很多伤员，药品奇缺，条件简陋。他们都是为了穷苦百姓打天下的好兄弟，我不忍心看着他们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救治而白白死去。
他的语气很诚恳，没有丝毫的强迫。
院长沉默了。他在龙冈，亲眼目睹了红军战士是如何冒着枪林弹雨，将受伤的战友甚至是被俘的敌军伤兵，从火线上背下来。那种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我留下，”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我有一个条件。我需要绝对的权力，来管理所有的医疗事务，不能有外行来干预。”
“没问题！”朱卫国站起身，向他伸出了手，“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红西军第十师卫生部的部长！”
送走了新上任的卫生部长，朱卫国感到一阵欣慰。这支军队，就像一块巨大的海绵，正饥渴地吸收着一切能让它发展壮大的养分。胜利，不仅仅是缴获了多少枪炮，更是赢得了人心。
然而，阳光之下，总有阴影。
部队在小布休整的第五天，从西边，飘来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
消息是从红三军团那边传过来的，据说，在赣西富田地区的红二十军，正在进行一场极其严厉的内部“肃反”运动。
“听说了吗？二十军那边，抓了一大批‘ab团’！”一个从军团部开会回来的团级干部，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人说。
“抓了多少？”
“据说有上千人！从军长到伙夫，都抓了！用的刑，啧啧，听着都让人毛骨悚-然。什么火烧铁链，什么坐老虎凳，屈打成招，然后又去咬别人”
这些窃窃私语，像病毒一样，在部队里迅速蔓延开来。
那些在吉安城里曾被怀疑、被审查过的干部，脸色变得尤其难看。李教导员这几天，又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常常在半夜惊叫着醒来。
朱卫国察觉到了这股危险的暗流。他立刻召集了全师的政工干部开会。
“同志们！对于一些没有根据的谣言，要做到不信谣、不传谣！”他的表情异常严肃，“龙冈的胜利，证明了我们第十师是一支经得起考验的、对党绝对忠诚的部队！我们每一个同志，都要相信组织，相信身边的战友！”
他一番话，暂时稳定了军心。但他自己的内心，却充满了忧虑。他知道，那些绝不是空穴来风。在吉安的那一幕，他记忆犹新。那股疯狂的、非理性的政治狂热，就像一头怪兽，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就在这种复杂的氛围中，师党委召开了一次扩大会议，总结龙冈大捷的经验。
刘巡视员也参加了会议。自从吉安撤退后，他就一首保持着沉默，像一个幽灵，跟在部队里。龙冈的胜利，对他来说，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抗战：从南昌起义开始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抗战：从南昌起义开始最新章节随便看！会议上，师长第一个发言。他没有讲太多空洞的政治口号，而是从纯军事的角度，复盘了整个龙冈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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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诱敌深入’的战略，是完全正确的！为什么能成功？第一，我们有根据地人民的支持，他们坚壁清野，为我们创造了战场；第二，我们有灵活机动的战术，在运动中调动敌人，寻找战机；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方面军总部，给了我们一线指挥员充分的信任和自主权！”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刘巡视员。
接着，朱卫国发言。他从政治工作的角度，总结了胜利的保障。
“龙冈的胜利，同样是政治工作的胜利。是官兵一致、上下同心的胜利！在潜伏的那几天，我们的战士，在严寒和饥饿中，表现出了钢铁般的纪律。为什么？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干部，和他们同甘共-苦！李教导员，把自己的棉衣，给了哨兵；王良团长，把自己的干粮，分给了伤员！我们的干部，身先士卒，我们的党员，冲锋在前！这，才是我们这支军队，战无不胜的根本！而不是靠怀疑自己的同志，靠在内部搞对立！”
他的话，掷地有声。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刘巡视员那张涨成了猪肝色的脸上。
这是一次不点名的批判，也是一次公开的“示威”。它表明了第十师的军事主官们，绝不容许吉安的悲剧，再次上演。
十二月十二日。
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中央苏区的上空。
富田事变，爆发了。
消息是由方面军总部通过绝密电台，首接下发到师一级的。
朱卫国、师长、王良、罗瑞卿，几个人围在师部那盏昏暗的马灯前，反复看着那份简短而冰冷的电报，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电报的内容，比之前任何传闻，都要恐怖百倍。
红二十军，在赣西富田，发动了“兵变”。他们逮捕了前来指导“肃反”的中央代表，释放了被关押的干部，并提出了“打倒xxx，拥护xxx”的政治口号，公开与方面军总前委决裂。
“这这怎么可能？”王良一拳砸在桌子上，眼珠子都红了，“二十军的同志，疯了吗？他们怎么能把枪口，对准自己人？”
“他们是被逼的！”罗瑞卿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电报上没说吗？‘肃反’在二十军，杀了多少人？军一级指挥员，几乎被一网-打尽！再不反抗，整个二十军，都要被杀光了！”
师长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呛得连连咳嗽：“糊涂啊！天大的糊涂！不管有什么委屈，有什么冤情，都不能走这一步！这一走，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是啊，回不了头了。
朱卫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他能想象，二十军的同志们，在举起枪的那一刻，内心是何等的绝望和悲愤。他们不是要背叛革命，他们只是想活下去。
但是，在严酷的政治斗争中，动机，往往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行为，和行为所造成的后果。
果然，几个小时后，方面军总部的第二份电报来了。
电报严厉地将“富田事变”，定性为“ab团”领导下的反革命暴动，命令红一方面军所有部队，立即进入战备状态，并对事变进行最严厉的政治声讨。
拿着这份电报，朱卫国的手，感觉有千斤重。
他知道，他必须执行命令。他必须立刻起草文件，召开大会，向全师官兵，传达总部的定性。他必须把那些和他一样，为了革命理想而奋斗的二十军同志，说成是“反革命分子”。
这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他走出师部，站在门外的寒风中。夜空中，没有一丝星光，只有无边的黑暗。赣南十二月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
他仿佛听到了，从遥远的富田方向，传来了无数冤魂的哭泣声。
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这场风暴，将不仅仅来自外部的敌人，更来自内部的、那道己经撕裂的、血淋淋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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