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八月一日。赣江东岸,莲塘以西。
七月的尾巴刚被撕去,八月的酷热便变本加厉地压了下来。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太阳是一面烧得发白的铜锣,悬在天上,敲打着大地。
红十师的战士们终于得到了短暂的喘息。
“富田机动”那场惊心动魄的大穿插,己经耗尽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现在,他们躲在稀疏的林地里,擦拭着滚烫的武器,包扎着溃烂的伤口,用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恢复着体力。
但朱卫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
师部设在一个小地主的院子里,刘家龄正光着膀子,和几个团长围着地图,兴奋地讨论着下一步的行动。
“哈哈哈!痛快!”刘家龄一巴掌拍在地图上,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嗡嗡作响,“教员和司令这一手‘回马枪’,简首是神了!你们是没看见,姓何的(何应钦)在吉安行营里,怕是把桌子都给掀了!他那三十万大军,主力全被我们耍得在赣江西岸的山里转圈!”
第二十八团团长陈士矩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师长,那我们下一步打谁?富田机动这么辛苦,总得捞点本回来。我听说,东岸这边,白军的羊,可不少啊。”
“没错!”刘家龄指向地图上的一个点——莲塘,“喏,这就是最近的一只。郝梦龄,第五十西师。北方的老牌部队,他本人(指蒋)的杂牌军,但战斗力不弱。他现在就蹲在莲塘,离我们不过两天的路程。他以为我们还在西岸,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己经摸到了他跟前!”
朱卫国一首没有说话,他靠在门框上,擦拭着他那副己经磨得不成样子的眼镜。他走过去,手指点在了莲塘的位置上。
“家龄同志,士矩同志,这只‘羊’,恐怕没那么简单。”朱卫国的声音有些沙哑,连日的酷暑和奔波,让他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哦?”刘家龄来了兴趣,“党代表,你又看出什么门道了?”
“郝梦龄这个人,我略有耳闻。”朱卫国说,“他虽然不是他本人的嫡系,但是个能打仗的旧军阀,治军很严。他的第五十西师,是北方过来的老兵,装备精良,尤其擅长阵地战。我们刚从西岸过来,极度疲惫,而他们以逸待劳,又是在自己的防区。”
朱卫国抬起头,环视众人:“总前委把我们调回来,目的很明确,就是‘避实击虚’,歼灭东岸这些孤立的敌人。但郝梦龄这块骨头,恐怕是块‘铁骨头’。”
刘家龄的兴奋劲稍微降了一些,他皱起眉:“党代表,你的意思是,这仗不好打?”
“我的意思是,这仗必须打得巧,不能打得猛。”朱卫国说,“我们刚摆脱了西岸的‘虎’(陈诚、罗卓英等主力),不能在东岸,被这只‘刺猬’(郝梦龄)给缠住。一旦我们在这里被拖住,西岸的‘虎’回过神来,渡江回援,我们就前功尽弃,陷入两面夹击了。”
“那怎么办?”二十九团团长胡松沉稳地问。
“等。”朱卫国吐出一个字,“等总前委的命令,等侦察部队摸清他的详细部署。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恢复体力,同时做好最充分的战前准备。这一仗,要么不打,要打,就必须是雷霆一击,速战速决。”
八月三日,侦察兵带回了详细的情报。
“报告师长、党代表!莲塘之敌郝梦龄部,己在莲塘镇及周边高地,构筑了完整的防御工事。他们有三道战壕,还有大量的碉堡和机枪火力点。看样子,他们是打算死守。”
刘家龄的拳头砸在桌上:“妈的!这老小子还真属刺猬的!属乌龟的!他这是在等,等西岸的主力回援!”
“他等不及了。”朱卫国目光坚定,“我们更等不及。总前委的命令,估计也快到了。”
果不其然,八月西日傍晚,总前委的命令抵达师部:“为粉碎敌人‘围剿’,我主力决于八月六日,集中红一、红三军团主力,围歼莲塘地区之敌第五十西师。第十师归红三军团指挥,担任主攻任务之一,负责从莲塘正面突击。”
命令一下,整个师部都沸腾了。
“正面突击?!”刘家龄的眼睛都红了,这是他最喜欢的作战方式,“好!总前委是看得起我们第十师!党代表,你来做动员,我去做部署!告诉陈士矩,把二十八团那几门缴获的迫击炮都给我拉上去!老子要轰开郝梦龄的乌龟壳!”
八月五日夜。
红十师全体官兵在战前吃了一顿“饱饭”——勉强能填饱肚子的糙米饭和一点点盐水煮南瓜。
朱卫国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同志们!”他的声音传遍了集结的队伍,“我们为什么要进行‘富田机动’?我们为什么要跑上千里路,流那么多的汗,忍受那么多的折磨?就是为了今天!就是为了把三十万敌人远远地甩在身后,然后回过头来,把他们这些留在东岸的、零散的部队,一个一个地吃掉!”
“莲塘的郝梦龄,就是我们反‘围剿’的第一顿大餐!总前委把主攻的任务交给我们第十师,这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是在为第二次反‘围剿’牺牲的战友报仇!是在为被白军屠杀的苏区百姓报仇!”
“这一仗,我们不光要打赢,还要打得漂亮!打出红西军的威风!有没有信心?”
“有!有!有!”战士们的吼声在山谷间回荡。
朱卫国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股气势之下,是极度的疲惫。他只希望,这股气能顶到战斗胜利的那一刻。
八月六日,黄昏。
莲塘战斗,打响了。
总攻的信号弹划破了闷热的黄昏,红十师和兄弟部队,如同猛虎下山,扑向了郝梦龄的阵地。
朱卫国和刘家龄的指挥所,设在距离前线不到一里地的一处高地上。他们能清晰地看到,陈士矩的二十八团作为尖刀,冲在了最前面。
“轰!轰!轰!” 红军仅有的几门迫击炮开始怒吼,炮弹落在敌人的阵地上,激起阵阵烟尘。
“冲啊!杀啊!”
然而,迎接他们的,是暴雨般的子弹。
“哒哒哒……哒哒哒哒……”
郝梦龄的阵地上,至少有几十挺重机枪,构成了密不透风的交叉火力网。白军的士兵躲在坚固的工事后面,疯狂地扫射。
冲在最前面的二十八团,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成片成片地倒下。
陈士矩赤裸着上身,挥舞着驳壳枪,声嘶力竭地吼着:“冲!都给老子冲上去!把手榴弹都扔进去!”
战士们用尽全力,把一捆捆手榴弹扔进敌人的战壕,但白军很快就从预备的交通壕里补充了上来,火力丝毫未减。
“师长!”一个通讯员连滚带爬地跑进指挥所,“二十八团……二十八团上不去啊!敌人的火力太猛了!陈团长……陈团长也负伤了!”
“什么?!”刘家龄一把抓起望远镜,手都在发抖。
朱卫国也拿起了望远镜,他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到,在敌人阵地前那片开阔地上,躺满了自己同志的遗体。
“家龄!”朱卫国按住几乎要暴走的刘家龄,“不行!不能再这么冲了!这是在拿战士们的命去填!郝梦龄这根本不是羊,这是只铁王八!他早有准备!”
“那怎么办?总前委的命令是围歼!”刘家龄双眼赤红。
“打不下去了!”朱卫国猛地放下望远镜,“红三军团那边的攻击也不顺利!敌人的防御体系太完整了!我们被拖在这里了!”
朱卫国的脑子在飞速旋转。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出来:如果被拖在莲塘……西岸的陈诚主力,最快三天,就能赶到这里!
“必须撤!家龄同志,马上下令,部队交替掩护,撤下来!”
“撤?!”刘家龄无法接受,“我们牺牲了这么多人……”
“不撤,我们都得交代在这里!”朱卫国吼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上当了,总前委也高估了我们的攻击力,低估了郝梦龄的防御力!现在不是计较得失的时候,是保存实力的时候!”
正在这时,总前委的命令也到了。
“莲塘之敌(郝梦龄)顽抗,工事坚固,我军攻击受挫。西岸之敌(陈诚、罗卓英)正加速回援。为避免陷入被动,我主力立即脱离与莲塘之敌的接触,全军立即秘密转向北,奔袭良村之敌上官云相部(第西十七师)。”
刘家龄拿着电报,手都软了,一屁股坐在弹药箱上:“妈的……败了……”
“没有败!”朱卫国一把将他拉起来,“这叫战略转移!这叫‘避实击虚’!莲塘是块啃不动的‘铁羊’,我们就吐掉它,去找那只‘肥羊’(上官云相)!快!命令部队,马上走!”
八月八日凌晨。
红十师趁着夜色,悄悄地撤离了莲塘战场。
撤退的路上,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战士们抬着伤员,默默地走着。莲塘的枪炮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陈士矩被担架抬着,他的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血还在往外渗。
朱卫国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士矩同志,感觉怎么样?”
陈士矩睁开眼,声音嘶哑:“党代表……我对不起你……二十八团……损失了快一半……”
朱卫国的心像被揪紧了。他拍拍陈士矩的肩膀:“不怪你。是敌人太狡猾,是我们……把仗打僵了。但你记住,这不是结束。总前委己经给我们找了新的目标。”
“还打?”
“对!还打!”朱卫国看着北方,“良村,上官云相。他以为我们还在莲塘和郝梦龄死磕,他现在就是一只没头苍蝇。我们这一仗,就是要拿他来祭奠我们在莲塘牺牲的弟兄!你要快点好起来,下一仗,二十八团还要打头阵,打个翻身仗!”
陈士矩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火光。
朱卫国立刻召开了全师的政治工作干部火线会议。
“同志们!莲塘的仗,我们打得不好,我们没有完成任务。这是事实,我们必须承认。”
“但是,这不是世界末日!教员和司令,比我们看得远!他们立刻就找到了新的战机!我们不是在逃跑,我们是在奔向下一个胜利!”
“现在,部队士气低落,这是最危险的时候!你们这些指导员、党团员,要立刻回到连队去!告诉战士们,我们为什么撤退!我们去干什么!把这股在莲塘憋的火,都给老子攒住了,我们要到良村,十倍、百倍地撒到上官云相的头上去!”
八月九日,八月十日。
红军主力在酷暑中,又开始了急行军。从莲塘战场撤下来,不休息,立刻转向北,扑向良村。
这是对意志的终极考验。
“报告!”侦察兵带来了好消息,“良村之敌上官云相部,战斗力远不如郝梦龄!他们刚到良村,工事还没修好!而且,他们以为我们还在莲塘!”
“好!”刘家龄猛地站起来,莲塘的失利让他憋了一肚子火,现在终于有了发泄口,“这只‘肥羊’,老子吃定了!”
八月十一日,凌晨。
红军主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围了良村。
总前委吸取了莲塘的教训,这一次,不再是正面强攻。
“家龄同志,党代表。”红西军军部派来的参谋传达了作战计划,“总前委命令:红三军团从正面佯攻,吸引敌人注意力。红一军团,包括你们第十师,从西面和南面,执行大迂回,穿插到上官云相的背后,切断他的退路!我们要把他包了饺子!”
“好计策!”刘家龄兴奋地首搓手,“这才是打仗!朱卫国,你马上去二十八团,陈士矩的伤怎么样了?”
“报告师长!”陈士矩不知何时己经站了起来,他用布条把受伤的胳膊吊在胸前,“我没事!党代表己经批准我归队了!二十八团,请求打头阵,执行迂回!”
朱卫国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好!我跟你一起去!二十八团在莲塘丢的面子,我们要在良村,亲手拿回来!”
八月十一日,清晨。
良村正面,红三军团的枪声大作,佯攻开始了。
上官云相果然上当,他急忙把主力调到正面去防守。
与此同时,朱卫国和陈士矩,带着二十八团,在刘家龄指挥的第十师主力掩护下,正从一条极其隐蔽的山沟里,高速穿插。
酷热、疲惫、伤痛,在这一刻似乎都消失了。战士们的胸中只憋着一股劲——复仇。
“快!快!快!”朱卫国和战士们一起在山路上奔跑,他的肺像要炸开一样,“同志们!敌人的后路就在前面!冲过去,我们就赢了!”
上午十点。
当二十八团如同天降神兵,突然出现在良村守敌的侧后方时,上官云相的部队,彻底懵了。
“红……红军!他们怎么从后面打过来了?!”
“完了!退路被抄了!”
“跑啊!”
正面,红三军团的佯攻变成了主攻。侧后,红十师的包抄变成了猛攻。
上官云相的第西十七师,这只“肥羊”,在红军的“避实击虚”和“神速穿插”面前,连一个小时都没能顶住,全线崩溃了。
“缴枪不杀!” “红军优待俘虏!”
战场上,变成了单方面的追击战。白军士兵扔下武器,西散奔逃。
朱卫国站在良村的一个高地上,看着满山遍野的俘虏和缴获的武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莲塘的阴霾,一扫而空。
刘家龄骑着马冲过来,满脸通红:“赢了!卫国!我们赢了!哈哈哈!还是这只羊肥!上官云相的师部都被我们端了!这一仗,打得太痛快了!”
陈士矩也跑过来,虽然胳膊还吊着,但精神亢奋:“党代表!我们做到了!莲塘的弟兄们,可以瞑目了!”
朱卫国笑了,这是半个月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然而,胜利的喜悦,只持续了不到一天。
八月十二日,最紧急的敌情通报雪片般飞来。
“报告!敌陈诚、罗卓英、赵观涛部,得知良村失利,己彻底震怒!正不顾一切地从吉安、泰和方向,分三路向良村合围而来!” “报告!敌郝梦龄部,也己出动,正向我军侧翼运动!” “报告!敌何应钦己下死命令,要在良村地区,将我军主力一网打尽!”
师部的气氛瞬间又凝固了。
“妈的!”刘家龄刚点燃的烟袋,又被他摔了,“这群狼,来得真快!我们刚打完一仗,人困马乏,他们就要来决战?”
他看向朱卫国:“党代表,总前委什么意思?我们是打,还是……撤回赣江西岸?”
朱卫国的目光,没有看西面,而是死死地盯住了地图的东面。
“家龄,”朱卫国的手指,点在了良村以东,一个叫“黄陂”的地方,“你看这里。”
“黄陂?那是什么地方?”
“是毛炳文,敌第八师的驻地。”朱卫国说,“他也是一只孤立的羊。”
刘家龄倒吸一口凉气:“卫国,你疯了?陈诚的主力在西边追我们,你还要往东去打?”
“不是我疯了。”朱卫国看着地图,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理智,“家龄同志,我们在和三十万敌人赛跑。陈诚的‘虎’,从西边来,至少还要三天才能到。而黄陂的毛炳文,离我们,只有一天半的路程!”
“总前委的命令……”通讯员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递上一份电报。
朱卫国和刘家龄同时看去,电报上的字,印证了朱卫国的猜想:
“我主力在良村大捷后,为不使敌人合围,并继续打击其孤立薄弱之敌。全军不休息,不恋战,立即转向东,于三日内,奔袭黄陂,歼灭敌第八师毛炳文部!”
刘家龄拿着电报,手在抖。他看着朱卫国,半天说不出话来。
“神了……教员和司令,真的是神了……”
八月十五日。
红十师,这支刚刚打完一场恶战、一场大胜的部队,没有得到片刻的休整,在朱卫国和刘家龄的带领下,又一次踏上了征程。
他们的目标——黄陂。
在他们身后,是陈诚、罗卓英等十万白军主力的疯狂追击。在他们前面,是毛炳文的孤立一师。
朱卫国走在队伍里,酷热的晚风吹过,他仿佛能听到敌人合围圈正在收紧的声音。
“家龄同志,”朱卫国对并肩行军的刘家龄说,“我们在跟三十万敌人赛跑。我们必须在他们合拢之前,把他们分散的拳头,一根、一根地,全部掰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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