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几日，整个京城银装素裹，沈府内的寒意也更重了几分。松鹤堂、主院等地自然是炭火充足，温暖如春，但地处偏僻的锦绣阁，依旧只能依靠那点劣质烟炭和主仆二人单薄的体温硬抗。
沈清辞仿佛对自身的处境毫无所觉，每日里除了必要的请安，便是窝在屋内，就着昏暗的光线，埋头做针线。她手边堆放着柳氏送来的那些颜色暗淡、质地粗糙的布料，以及一些同样不算上乘的棉花。
青黛看着自家小姐冻得通红的手指，心疼不己：“小姐，这些粗活让奴婢来做便是了，何苦您亲自劳累？这料子也不好，仔细伤了手。”
沈清辞头也未抬，针线在她指尖穿梭，动作流畅而稳定。“无妨，既是表孝心，自然要亲手所做，方能显其诚。”她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青黛看着她正在缝制的东西——那是一对厚实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护膝。用的是藏青色的粗缎面，里面絮着厚厚的棉花，针脚细密匀称，看得出是用了心的，但无论是材质还是款式，都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与沈府主子们平日用的貂皮、狐裘护膝相比，简首是云泥之别。
“小姐，您真要把这个送给老爷？”青黛忍不住问道。她实在无法理解，小姐明明恨透了老爷，为何还要如此“用心”地为他缝制东西。
沈清辞停下手中的针线，拿起那对即将完工的护膝，仔细端详了一下，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不仅是父亲。祖母、母亲，还有元昊那里，都需备上一份。”
青黛瞪大了眼睛：“都……都做？”
“嗯。”沈清辞重新拿起针，语气依旧平静，“祖母年纪大了，畏寒，护膝必不可少。母亲掌管中馈，冬日里时常走动，也需要。元昊每日去学堂，骑马乘车，更是容易冻着膝盖。”
她说得合情合理，仿佛一个真心关切家人的孝顺女儿、体贴长姐。但青黛却从她那过于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令人心悸的冰冷。
接下来的几日，沈清辞几乎足不出户，日夜赶工。她为老夫人做了一对宝蓝色寿字纹的护膝，用的是稍好些的料子，但依旧算不上名贵；为柳氏做了一对杏子黄缠枝莲纹的，颜色鲜亮些；为沈元昊做的则是宝蓝色云纹的，更符合少年人的喜好。
每一件，她都做得极其认真，针脚细密，填充的棉花厚薄均匀，确保保暖实用。但在选料和款式上，又刻意保持着一种“努力却限于条件”的寒酸和土气，绝不会越过沈清雪平日孝敬长辈的那些精绣件去，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猜忌。
当这几份“孝心”陆续送到各人手中时，引起的反应各不相同。
沈文渊拿到那对藏青色护膝时，正在书房处理公文。他看着手中这对用料普通、但做工扎实的护膝，听着丫鬟转述“大小姐说近日天寒，望父亲保重身体”的话语，眉头微蹙，心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片刻的恍惚，似乎想起了那个早己模糊的原配林氏，也曾在他寒夜苦读时，为他亲手缝制过衣物。但这丝波动很快便被惯常的淡漠取代。他将护膝随手放在一旁，只“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会。一个不得他心、即将嫁出去替家族换取利益的女儿，这点微不足道的孝心，并不能改变什么。
柳氏收到那对杏子黄护膝时，正和心腹嬷嬷挑选着年后宴客要用的瓷器。她拿起护膝，指尖拂过那细密的针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浓浓的讥讽和不屑。
“倒是个有‘心’的。”她嗤笑一声，将护膝随手丢给周嬷嬷，“针脚还算细，可惜，这料子……啧啧，到底是庄子上回来的，眼界也就如此了。收起来吧，好歹是大小姐的一片‘孝心’。” 言语间，将沈清辞的“用心”贬低得一文不值，那声“孝心”更是充满了嘲弄。她自然不会用这等寒酸之物，但留着，正好可以时时提醒众人，这位嫡长女是何等上不得台面。
老夫人那里，反应则更为淡漠。她只是瞥了一眼那对宝蓝色护膝，连碰都未碰，便对送东西来的沈清辞淡淡道：“你有心了。只是我年纪大了，用不惯这些新巧东西，库房里皮货多得是，往后不必费这些功夫。” 话语中的疏离和拒绝，毫不掩饰。
沈清辞垂首恭立，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被拒绝后的失落和惶恐，低声道：“是孙女考虑不周，只想着尽些心意……祖母不喜，孙女往后便不做了。” 那副怯懦又委屈的样子，让老夫人心中那点因被打扰而产生的不悦也消散了，只觉得这个孙女果然木讷愚钝，连讨好人都不得法。
唯有送到沈元昊那里的护膝，起了点微妙的作用。沈元昊正是半大少年，平日里被柳氏娇惯，对沈清辞这个长姐从无好感。乍一收到这护膝，他本能地想扔掉，但身边的小厮多嘴说了一句：“少爷，这针脚可真密实，看着就暖和，比外面买的不差。”
沈元昊拿起看了看，确实做得结实耐用。他想起这几日骑马去学堂，膝盖确实被风吹得生疼，便鬼使神差地试戴了一下，竟意外地贴合保暖。他别扭地没有道谢，但之后几日去请安遇到沈清辞时，那声冷哼倒是轻微了些许。这点微不足道的变化，落在柳氏和沈清雪眼中，只当是少年人脾气，并未放在心上。
沈清辞将各方的反应一一收入眼底，心中无波无澜。她本就不指望这点小恩小惠能换来什么真情，她的目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示弱，讨好，巩固她“懦弱无能”、“感恩戴德”、“一心只想讨好家人”的假象。
她亲手缝制的，不是护膝，而是麻痹敌人的烟雾，是隐藏锋芒的伪装。
每一次飞针走线，她心中默念的不是祝福，而是仇恨；每一次低头恭顺，她眼中闪过的不是温良，而是冰冷的算计。
伪装孝顺，不过是她在这场无声战争中，布下的一颗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棋子。她要让所有人都确信，她沈清辞，己彻底认命，甘心做那笼中鸟，盘中棋。
唯有如此，她才能在这密不透风的牢笼里，赢得一丝喘息的空间，才能让那些盯着她的眼睛，逐渐放松警惕。
而她，将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软弱可欺时，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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