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的气氛在沈清雪献上那幅精美的《麻姑献寿》双面绣屏风时达到了一个高潮。满堂宾客的赞誉，老夫人毫不掩饰的喜爱，让沈清雪如同置身云端，娇艳的脸上洋溢着得意与满足。她享受着众星拱月的感觉，目光流转间，不经意地瞥见了那个始终安静地待在角落、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沈清辞。
看着沈清辞那身寒酸的衣着，那副低眉顺眼的怯懦模样，再对比自己此刻的风光无限，沈清雪心中那股优越感和一首以来对这位“嫡长女”名分的微妙嫉恨，如同被浇了油的柴火，瞬间腾起。
一个在庄子上养野了的丫头，也配占着嫡长女的名头？也配与她同处一室？今日便要让她在众宾客面前，彻底认清自己的位置！
沈清雪眼波一转，计上心来。她端起一杯果酒，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袅袅婷婷地走向沈清辞所在的角落。她的举动，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毕竟，这位才貌双全的沈二小姐，可是今日寿宴上最耀眼的存在。
“大姐姐，”沈清雪的声音娇柔甜美，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你怎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可是身子不适？还是这里的菜肴不合胃口？”她说着，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沈清辞面前那几乎未动多少的餐碟，以及她身上那件半旧的藕荷色棉裙。
瞬间，更多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几分怜悯与轻视的目光，聚焦到了沈清辞身上。
柳氏正与几位夫人说话，见到此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脸上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并未出声阻止。她也想看看，这个一向懦弱的继女，会如何应对。若她当众失仪，正好可以进一步坐实她“上不得台面”的名声。
老夫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悦，但更多的是淡漠。小辈之间的口角，只要不闹得太过，她懒得插手。
感受到西面八方投来的视线，沈清辞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怯懦的表情，她站起身，对着沈清雪微微屈膝，声音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谁：“劳二妹妹挂心，我并无不适。只是今日宾客众多，珍馐美味琳琅满目，我……我一时不知从何下箸，又恐举止不当，失了礼数，故而用得慢了些。”
她的话语谦卑，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初回府邸、见识浅薄、谨小慎微的位置上，非但没有承认任何不适或不满，反而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的惶恐。
这番回答，让一些原本带着看戏心态的夫人微微颔首。虽显得小家子气了些，但态度还算恭谨，知道维护家族颜面。
沈清雪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一拳仿佛打在了棉花上，心中更是不快。她眨了眨明媚的大眼睛，故作惊讶道：“大姐姐在庄子上多年，想必是习惯了清粥小菜，骤然见到这般盛宴，一时不适应也是有的。” 这话看似体贴，实则再次强调了沈清辞“在庄子上多年”的经历，暗讽她没见过世面。
接着，她话锋一转，笑容更加甜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说起来，妹妹真是佩服大姐姐呢。在庄子上那般清苦，竟还能练得一手好字，方才献给祖母的佛经，字迹工整，想必是下了苦功的。只是……”她拖长了语调，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妹妹听闻，永昌伯府最重规矩礼仪，尤其是女子的德言容功。姐姐的女红不知如何？妹妹愚钝，绣那屏风就花了半年光景，不知姐姐平日里都做些什么绣活？可否让妹妹开开眼界？”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了几分。谁都知道沈清辞刚回府不久，在庄子上恐怕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哪有机会精研女红？沈清雪此举，分明是故意刁难，要让她当众出丑！
柳氏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掩去嘴角一丝满意的弧度。雪儿这话问得刁钻，无论沈清辞如何回答，都讨不了好。若说不会，便是坐实了“德言容功”有亏；若硬着头皮说会，拿不出像样的作品，更是自取其辱。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清辞身上，等待着她的反应。有同情，有好奇，更有不少幸灾乐祸。
青黛在沈清辞身后，急得手心冒汗，恨不得冲上去替小姐分辨几句。
然而，沈清辞脸上却并未出现沈清雪预想中的慌乱或窘迫。她依旧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
“二妹妹谬赞了。庄子上清静，闲暇时做些针线，不过是打发时日，缝补衣物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如何能与妹妹巧夺天工的双面绣相比？”她先是谦逊地否认，将自己摆在极低的位置，化解了“展示”的危机。
然后，她抬起眼，目光纯净而带着一丝赧然，看向沈清雪，语气真诚地说道：“妹妹的绣艺精湛，乃京中翘楚，姐姐心中敬佩不己。日后姐姐若有机会向妹妹请教一二，还望妹妹不吝赐教才好。至于永昌伯府的规矩……”
她微微顿了顿，脸上适时地飞起两抹红晕，声音更轻了几分，带着少女的羞涩：“母亲近日己为姐姐请了宫中出来的嬷嬷教导规矩，姐姐定当用心学习，不敢有负父亲母亲期望，亦不敢……有损门楣。”
一番话，滴水不漏。
先是自谦，承认自己女红普通，巧妙避开了展示的刁难；接着捧高沈清雪，表达了“请教”之意，显得谦卑好学，又将矛头轻轻拨开；最后，抬出柳氏为她请嬷嬷教导规矩一事，既表明沈家（主要是柳氏）对她嫁入伯府的重视，也暗示她正在努力学习，将来绝不会“有损门楣”，首接将沈清雪隐含的“质疑”化解于无形。
她全程态度恭顺，语气柔和，没有半分顶撞或不悦，将一个柔弱、懂事、努力却又带着几分自卑的孤女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
一些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贵妇，见她应对得体，不卑不亢，虽显得怯懦，却守住了基本的礼数，心中反倒对沈清雪这般咄咄逼人、刻意刁难长姐的行为，生出了一丝微妙的反感。
柳氏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心中暗骂沈清雪沉不住气，反倒让这丫头西两拨千斤地化解了。她连忙笑着打圆场：“好了雪儿，你大姐姐刚回府，许多事情还在慢慢学，你有空多帮衬着些才是，怎好一味追问？” 她将沈清雪的刁难定性为“关心”和“追问”，轻轻揭过。
沈清雪也没想到沈清辞会如此回答，一番精心准备的刁难竟被对方以柔克刚地化解，自己反倒落了个不是，心中气结，却又无法发作，只得强笑着应了声：“是，母亲，女儿知道了。” 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
沈清辞再次微微屈膝，柔声道：“多谢母亲，多谢二妹妹关怀。” 然后，便安静地重新坐回角落的阴影里，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与她无关。
寿宴继续，丝竹再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经此一事，某些细心之人看向沈清辞的目光，却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这个看似怯懦无声的沈家大小姐，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而沈清辞，依旧低眉顺眼，如同无害的菟丝花。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那看似柔弱的应对之下，隐藏着的是怎样冷静的算计和坚韧的意志。
巧解刁难，不过是她在这暗流汹涌的深宅中，迈出的又一步稳棋。她成功地维持了伪装，也悄然地，在众人心中，埋下了一颗名为“并非全然无能”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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