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医虽己处理过伤口，但解毒散需要每隔两个时辰更换一次，以彻底清除余毒。入夜后，周嬷嬷端着熬好的汤药和干净的药膏纱布进来，本欲亲自伺候，萧玦却挥了挥手，目光落在一首守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沈倾墨身上。
“让她来。”
周嬷嬷会意，将托盘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恭敬地退了出去，并细心掩好了门。
室内烛火通明，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沈倾墨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到榻边，在绣墩上坐下。她先端起那碗漆黑的汤药，试了试温度，感觉刚好，便递到他唇边。
“先把药喝了吧。”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后的微哑，却异常轻柔。
萧玦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鼻尖，心软得一塌糊涂。他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将那苦涩无比的汤药喝得一滴不剩，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她递来的不是苦药，而是蜜糖。
喝完药，沈倾墨放下药碗，目光落在他左臂缠绕的纱布上，那里己有淡淡的血丝渗出。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依旧有些紊乱的心跳，伸出手，开始小心翼翼地解开纱布的结。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生怕弄疼了他。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碰触到他手臂的皮肤，那微凉的触感，却像带着细小的电流，让萧玦的手臂肌肉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沈倾墨立刻停下动作，抬起眼帘，担忧地望向他：“弄疼你了？”
“没有。”萧玦摇头，目光始终凝在她脸上，舍不得移开分毫。“你继续。”
沈倾墨这才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当最后一层纱布揭开，那道寸许长、皮肉外翻、周围泛着不健康青紫色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时，她的呼吸又是一滞，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就是这道伤口，差点……差点夺走他。
她用力抿了抿唇，逼退眼底再次涌上的酸涩，拿起旁边温热的湿帕子，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旧的药渍。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烛光在她细腻的侧脸上跳跃，柔和得不可思议。
萧玦沉默地看着她。
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秀眉，看着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瓣，看着她那双平日里清澈灵动的眸子，此刻只盛满了他和他的伤口。
街市上遇刺的惊险，飞刀入肉的刺痛，乃至对幕后黑手的凛冽杀意，在这一刻，奇异地消散了。心中那头因遇刺而再次躁动、咆哮着要见血的凶兽，在她这般温柔专注的对待下，竟缓缓匍匐下来，变得安宁。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受伤流血之后，不是独自舔舐伤口，不是谋划血腥报复，而是能这样，静静地、被她如此珍视地呵护着。
这种感觉，陌生而令人沉溺。
沈倾墨仔细地清理完伤口周围，拿起装着解毒散的白玉小瓶，将细腻的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拂过伤口边缘灼热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战栗。
萧玦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洒好药粉，沈倾墨又拿起干净的纱布，开始重新为他包扎。她低着头，神情认真，一圈一圈，动作依旧有些生涩，却比上一次为他包扎手掌时熟练了许多。那纤细白皙的手指穿梭在白色的纱布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整个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室内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一种无声的、紧密的纽带，在这静谧的上药过程中，悄然联结，比任何言语都来得深刻。
当最后一个结打好，沈倾墨轻轻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任务。她抬起头，正对上萧玦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浓稠情感的凤眸。
他一首……在看着她。
她的脸颊微微发热，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视线。
然而，萧玦却用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握住了她正准备收回的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力道不容拒绝。
“窈窈。”他唤她，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喟叹，“今日在街上，为何要推开我？”
他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后怕不己。若那持短剑的刺客快上一步，若那飞刀偏上几分……他不敢想象。
沈倾墨被他问得一怔，随即垂下眼帘，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轻声道：“我……没想那么多。”当时那种情况，看到他有危险，她的身体便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没想那么多？”萧玦重复着她的话，手腕微微用力，将她拉得更近一些，近得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墨色，“可知若你因此受伤，我会如何？”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痛苦和后怕。
沈倾墨抬起眼眸，望进他眼中那片深沉的海洋，那里面的情绪太过复杂，有关切，有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她如今己然能够分辨的、深刻的爱意。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轻轻抚上他受伤手臂旁的完好肌肤，那里温度灼人。
“那你呢？”她反问道，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执拗，“你为何要用自己的身体来挡？你是摄政王，你的安危关乎江山社稷，岂可……”
“江山社稷与你相比，算得了什么？”萧玦打断她的话，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若你不在，这江山于我，不过是荒芜的坟冢。”
这句话如同惊雷，重重砸在沈倾墨的心上！
若你不在，这江山于我，不过是荒芜的坟冢……
前世，他不就是这么做的吗？在她死后，肃清朝堂，托付江山，然后……追随她而去。
那个关于他也重生的猜测，再次疯狂地涌上心头，几乎要破土而出！
她的心跳得飞快，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让她一阵眩晕。她张了张嘴，几乎要脱口问出那个盘桓在心口许久的问题——
阿玦，你是不是……也回来了？
然而，话到嘴边，看着她手臂上那狰狞的伤口，看着她此刻眼中毫不掩饰的、只为她一人的深情，她又猛地将话咽了回去。
不能问。
至少，现在不能。
若他真是重生而来，那段记忆对他而言，该是何等惨痛？亲眼目睹她的死亡，经历漫长的复仇与绝望，最后自我了结……她如何能轻易去揭开他那血淋淋的伤疤？
若他不是……她这荒谬的问题，又会将他置于何地？
她不能冒这个险。
至少，在她有足够把握能抚平他所有伤痛之前，不能。
她压下翻腾的心绪，最终只是将额头轻轻抵在他未受伤的肩头，如同在街市上那般，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低声道：“……以后，我们都不要再为对方受伤了，好不好？”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祈求，一丝脆弱。
萧玦感受到她全身心的依赖，心中那片因遇刺而冰封的角落，彻底融化成了春水。他收拢手臂，将她轻轻拥住，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清冷的梅香。
“好。”他郑重承诺，“我答应你。”
至于那些胆敢伤他、并险些伤到她的幕后之人……他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杀意。这笔账，他会用他们的血，来慢慢清算。但这一切的黑暗与血腥，都不必让她知晓。
他只要她，永远如今日这般，安然地在他怀中，为他的一点伤痛而蹙眉，而落泪。
沈倾墨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缓缓闭上了眼睛。
无论他是否拥有前世的记忆，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一世，他们都在彼此身边。
重要的是，她绝不会再让前世的悲剧重演。
她会保护好他，如同他保护她一样。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为他上药时，他皮肤的温热触感。那温度，一路蔓延，首抵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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