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扮作流民·市井学存
那锅经过简陋过滤和充分煮沸的、相对清澈的开水，如同沙漠中的一滴甘露，暂时缓解了焦灼的干渴，却无法浇灭腹中熊熊燃烧的饥饿之火。生存的困境，如同一个巨大的、不断收紧的绞索，“净水”只是勉强阻止了其中一个绳扣勒紧咽喉。而“毒粮”这另一个致命的绳扣，依旧死死地套在每个人的脖颈上，并且越收越紧。
李夫在饮用了相对干净的温水后，短暂的喘息并未带来好转，反而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变本加厉，每一次都伴随着更浓稠的血痰被咳出，蜡黄的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李嫂守在炕边，用一块破布徒劳地擦拭着丈夫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沫，眼神空洞麻木，那点因净水而燃起的微光，再次被绝望的阴霾吞噬。妞妞蜷缩在冰冷的炕角，小肚子因饥饿而发出清晰的、如同擂鼓般的咕噜声，她不敢大声哭，只能压抑着，发出幼兽般断续的呜咽，眼泪无声地淌过脏兮兮的小脸。李嫂看着空得能跑老鼠的米缸，又看看墙角那袋散发着死亡霉味的“济粮”，愁苦爬满了她沟壑纵横的脸，每一条皱纹都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饥饿，这头最原始也最凶残的野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啃噬着所有人的体力、意志，甚至理智。胃部的灼烧感从隐痛升级为剧烈的绞痛，伴随着一阵阵因低血糖而产生的眩晕、心悸和冷汗。奕星靠墙站着，闭着眼，下颌线绷紧如刀，似乎在用意志力对抗着身体的虚弱和因饥饿而滋生的烦躁。楼雪辰倚着门框，看似在警戒，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她同样在忍受着剧烈的生理煎熬。王雨桐坐在缺腿的板凳上，双手紧紧按压着胃部，脸色苍白得吓人，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张磊勉强擦净了眼镜片上厚厚的灰尘和泥垢，重新戴上，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扫描仪，锐利而沉重地扫过同伴们因饥饿和疲惫而扭曲的脸庞，最后落在李嫂绝望的背影和妞妞压抑的啜泣上。
“不能坐以待毙。”张磊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净水只是让我们暂时不会渴死。但食物，是下一个必须立刻解决的生死线。李大叔需要……需要的不只是水。我们自己的体力也即将耗尽。”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药味、霉味和绝望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更重要的是，我们如同闯入黑暗森林的盲人。对这座城，这个时代，它的规则、语言、危险和机会，我们一无所知。闭门等死，只有死路一条。”
他的目光转向李嫂，带着一丝恳切和不容置疑的紧迫：“李嫂，我们现在的样子，这身不伦不类的衣服，这奇怪的口音，一旦走出这条巷子，就是活脱脱的‘异类’，是衙役、周扒皮甚至任何心怀不轨者眼中的肥羊。我们需要……融入这片泥潭。”他指了指自己和同伴，“您能帮我们再找些……更符合这里人穿着的旧衣服吗？越破旧、越常见越好。还有，”他顿了顿，语气更加郑重，“请您教教我们，在这汴梁外城的底层，一个挣扎求活的流民，该如何走路，如何说话，如何看人，如何……在那些官差、地痞、牙人、甚至普通市井小民面前，不露破绽地活下去？哪怕是最基本的规矩、最常用的几句话。”
李嫂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那是被需要和能为恩人做点什么的微弱希望。她连忙用力点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有！有！恩人等着！俺这就去扒拉！”她像被注入了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起身，扑向角落里那个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破木箱。箱盖掀起，扬起一片灰尘。她不顾一切地在里面翻找着，将压箱底的、早己被遗忘的破旧衣物一件件抖落出来——那是她和亡故长辈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如今成了唯一的希望。几件显然不够，她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对张磊等人说：“恩人稍等，俺……俺去隔壁王婆子家看看，她家男人前年没了，兴许还有几件破衣裳能借来……”她佝偻着身子，脚步虚浮地走出门去。
片刻之后，李嫂抱着几件同样散发着陈年汗味、尘土气息和浓重霉味、颜色灰败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衣物回来了。她将它们一股脑摊在冰冷的土炕上，脸上带着一丝局促：“恩人……别嫌弃，都是些穷苦人的破烂……就这，还是俺舍了老脸借来的……”
西人看着那堆散发着浓烈异味、打满层层叠叠补丁、布料粗糙甚至板结的衣物，胃里一阵翻腾，这气味比污水沟好不了多少。但生存的意志压倒了生理的厌恶。他们默默地、一件件挑选着勉强能穿的。
奕星找到了一件窄小的、浆洗得发硬的褐色短褐。布料紧绷绷地裹在他高大健硕的身躯上，肩部和腋下的缝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袖子短了一大截，露出他结实有力、布满新旧伤痕的小臂。裤子更是吊在脚踝之上，裤脚磨损得如同流苏。他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每一次动作都像被粗糙的砂纸摩擦着皮肤。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汴梁密钥》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张磊套上了一件油腻发亮、颜色难辨的裋褐（一种更简陋的短上衣），布料散发着浓重的劣质油脂和汗酸混合的馊味。他那股书卷气被彻底掩盖，镜片后的眼睛在油腻衣领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锐利而警惕。
楼雪辰则裹上了一件臃肿的、填充着败絮的破旧深蓝色棉袄。棉袄沉重，多处露出灰黑色的棉絮，散发着陈年的潮气和尘土味。她原本矫健的身姿被这身装扮完全破坏，像个笨拙的乡下妇人。她用一块同样破旧的灰色头巾，将利落的短发和姣好的面容尽量包裹、遮掩起来，只露出一双冷静观察的眼睛。
王雨桐穿上了一件明显过大、颜色灰扑扑、样式极其简陋的粗布襦裙，裙摆拖在地上，沾满了灰尘。她用另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破布，仔细地将自己的头发包起，在脑后打了个结，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苍白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
换上这身“行头”，西人仿佛瞬间被剥去了最后一层现代文明的保护壳，彻底融入了这破败土屋的灰暗背景。刺鼻的气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所处的环境是何等恶劣。身体被粗糙布料摩擦的不适感，与腹中的饥饿绞痛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流民受难图。
“记住喽，”李嫂凑近他们，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底层小民对强权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生存智慧，“少说话！能不说就不说！说话容易露馅儿！走路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前面三尺地！别跟那些穿皂靴、挎腰刀的官差，还有那些穿着绸缎、带着豪奴的横主儿（有势力的地痞、富户、牙人）对上眼！看一眼都可能招祸！要是有人问话，特别是官差盘问，”她咽了口唾沫，眼神里充满惊恐，“就装傻充愣！或者……或者学俺们口音，含含糊糊地说‘俺不知道’、‘俺听不懂’、‘俺是逃难来的’！千万别多嘴！”
她顿了顿，看着西人依旧带着一丝现代人痕迹的眼神和站姿，焦急地补充：“腰……腰弯着点！肩膀塌着点！别挺那么首！流民……流民哪有精气神挺首腰板的？都像俺这样……”她努力地佝偻起自己瘦小的身躯，做出一个长期被生活重压的姿势。
“买东西……”李嫂苦涩地摇摇头，脸上满是自嘲，“唉，俺们哪有钱买东西？一个铜板都能难倒英雄汉……要是看到城隍庙口、大相国寺后街或者哪个大户人家门口支起了施粥棚，那就赶紧去排队！天不亮就得去！人山人海！但是千万千万小心！”她的语气陡然变得极其严肃，带着血泪教训般的警告，“别挤！别抢！为了一口稀得能照影的粥汤，打死人、踩死人的事儿，天天都有！那些拿勺子的，手黑着呢！还有那些地痞，专门在粥棚边上抢老弱妇孺的吃食……拿到粥，赶紧躲到没人的角落，几口喝完，碗都舔干净！”她的描述，将汴梁底层最残酷的生存图景赤裸裸地展现在西人面前。
“钱……”张磊沉吟着，眉头紧锁。他们身无分文。现代带来的任何物品——手机、钥匙、甚至衣服上的拉链和合成纤维——在这个时代都是无用、怪异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累赘。没有钱，在这座濒临战火、物价飞涨的巨城里，寸步难行。
“先去探路，摸清情况。”楼雪辰的声音从头巾下传来，冷静而果断，带着一种身处绝境反而被激发出的决绝，“我和奕星体力稍好，分头行动。我去东边街市看看，那里商铺多，人流杂，消息也杂。奕星去西边，靠近城墙根儿，那边流民窝棚多，施粥点可能也在那边，看看有没有机会。”她看向张磊和王雨桐，“你们留下，照顾李嫂一家，守住这个落脚点。另外，”她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屋子和院子，“看看能不能在附近……挖点野菜？或者找找有没有其他……能勉强入口、没有明显毒性的东西？老鼠洞、鸟窝……什么都行。”她说出“老鼠洞”时，语气没有任何波动，生存面前，一切禁忌都显得苍白无力。
计划在饥饿和死亡的威胁下迅速敲定。奕星和楼雪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和决然。他们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混杂着破屋的绝望和新衣刺鼻的异味——努力将因饥饿带来的眩晕感和身体的虚弱感强行压下。学着李嫂示范的样子，他们微微佝偻起背，塌下肩膀，低下头颅，将锐利的眼神隐藏在低垂的眼睑下，迈着一种沉重、拖沓、带着底层人特有的疲惫和麻木的步伐，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陋巷外那片喧嚣、混乱、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市井人流之中。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穿越者，不再是拥有现代知识的“异类”，而是汴梁城百万流民中，两个为了下一口吃食而挣扎求存的、最卑微的影子。他们要在这座繁华与腐朽并存、生机与死亡交织的末世巨城中，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身体去感受，学习生存的第一课，也是最残酷的一课——如何在万丈深渊的边缘，隐匿行迹，观察猎场，寻找那一线微乎其微的生机。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刀刃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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