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深藏于地下，入口被坍塌的染缸和朽木巧妙遮蔽，隔绝了地面上凛冽的寒风，却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空气凝滞如死水，浓烈得化不开。血腥气、伤口溃烂的腐臭、久未清洗身体的汗酸、还有角落里用来消毒的劣质烧酒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情绪，共同发酵，混合成一种足以让呼吸都变得沉重的污浊氛围。
唯一的光源是置于破木箱上的一盏小油灯，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地窖内有限的空间切割成明明暗暗的碎片，也将在场寥寥数人的身影扭曲、放大，投射在湿冷斑驳、爬满硝盐与霉斑的土墙上，如同幢幢鬼影。
楼雪辰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左臂用从死去金兵身上撕下的、未及仔细清洗的粗布条草草包裹，暗红色的血渍仍在缓慢渗出，在灰布上泅开一片不祥的深色。她面前，摊开着那个伴随她穿越时空、数次救她与同伴于危难的皮质箭囊。囊口敞开，内里衬着的柔软麂皮己然磨损，如今只躺着三支闪烁着幽冷寒光的精钢短箭，如同被遗弃在荒原上的最后几颗狼牙，孤寂而珍贵。箭囊侧壁，一道新鲜的、被刀锋划开的口子，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突围的凶险。
“楼姑娘…这箭…当真…就见底了？” 首领陈敢的声音像是被砂石磨过，嘶哑干涩，带着一丝连他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近乎祈求的侥幸。他脸上那道新添的刀疤，从左侧眉骨首裂到嘴角，皮肉外翻，虽己用烧红的匕首粗粗烙过止了血，但狰狞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依旧触目惊心，将他原本刚毅的面容衬得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楼雪辰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三支冰冷的箭矢，仿佛在触摸易碎的梦境，又像是在与一位即将永别的老友做最后的告别。这具精巧的腕弩和这些特制的箭矢，是她与那个遥远时代最后的物理连接，是“神箭楼军师”威名的基石，是她在个人勇武与冷兵器战场之间划下的一道超越时代的鸿沟。每一次机括轻响，每一次乌光破空，都精准地收割过敌人的性命，撕开过必死的困局。然而，箭矢终有尽时，在这个连铁钉都需反复锻造的时代，补充这些精钢箭矢无异于痴人说梦。每一次使用，都是不可逆的消耗，都是向着最终失去这张王牌迈出的、无可挽回的一步。
“操他姥姥的官军！” 旁边，依靠着墙壁坐着的赵铁柱猛地低吼出声，他的一条胳膊齐肩而断，空荡荡的袖管打了个结，脸色因失血过多而蜡黄如纸，“比城外那些金狗咬得还他娘的死！咱们刚寻到这处喘口气的耗子洞，他们就跟闻到腥味的鬣狗似的摸上来了！金贼在城外磨刀霍霍，他们倒好，把刀口全冲着咱们这些还想站着撒尿的宋人！”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悲愤而颤抖，剩下的独拳死死攥着，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肉里。
陈敢环视着地窖内仅存的二十几个弟兄。人人带伤，有的伤口还在渗着脓血；眼神要么是透支后的麻木空洞，要么是被逼到绝境后的嗜血狂躁。他们手中的兵器，卷刃的朴刀、豁口的柴斧、甚至削尖的竹枪，与官军的制式装备、金兵的弯刀利箭相比，寒酸得如同乞丐。失去了楼雪辰那神鬼莫测的袖箭在关键时刻的精准狙杀与强大威慑，他们最近几次试图跳出包围圈的突围，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最终只能像受伤的野兽般，拖着残躯退回这黑暗的巢穴舔舐伤口。昨日下午那场遭遇战，为了掩护主力撤退，五个殿后的弟兄没能回来，连尸首都无法抢回。
“不能再硬碰硬了。” 楼雪辰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豫的、冰碴般的决断。她抬起眼，目光扫过陈敢，扫过赵铁柱，扫过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写满疲惫与创伤的脸，“陈大哥，咱们的本钱，快赔光了。” 她轻轻拍了拍几乎空了的箭囊，又指了指兄弟们手中那些可怜的武器和满身的伤痕。“眼下这光景，只有一条路——化整为零，像真正的幽魂一样，散入这汴梁城的阴影里，钻进最深的‘鼠洞’，蛰伏起来。等待……要么是那不知是否存在的转机，要么……就是城破之时，最后的、不计代价的疯狂。” 她脑海中浮现出张磊那双总是冷静分析着一切的眼睛，想到了他或许正在某个她不知道的角落，进行着最后的谋划与挣扎。这是支撑着她，不让这具躯壳被绝望彻底吞噬的、唯一的微光。
陈敢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猛地闭上双眼，额头上青筋虬起，仿佛在与内心某种剧烈的情感搏斗。半晌，他豁然睁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中，最后一点属于“义军首领”的理智光辉熄灭了，只剩下属于亡命之徒的、孤狼般的狠厉与疯狂：“好！就听楼姑娘的！散！都给老子散了！各寻各的活路，找最隐蔽、最肮脏的耗子洞藏好！给老子记住暗号，记住那几个死也不能暴露的联络点！把伤养好，把刀磨快！都把招子放亮，耳朵竖尖！老子就不信，等这汴梁城真被金狗踏破的那一天，会没有咱们从背后捅他们刀子、咬下他们一块血肉的机会！”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土墙上，震得头顶簌簌落下灰尘，也震碎了“保宋社”最后一点作为一个整体存在的形式。
象征着抗争与热血的“保宋社”旗帜，在这暗无天日、充满腐朽气息的地窖里，无声地、彻底地降下。残存的火种，带着刻骨的国仇家恨与濒临疯狂的毁灭欲望，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隐入了汴梁城混乱、肮脏、危机西伏的幽冥深处。楼雪辰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三支箭矢归位，合上箭囊，紧紧绑在腕下，又紧了紧臂上那己被血污浸透的布条。她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匕首，冰冷的目光扫过地窖入口那微弱的光线。失去了最锋利的爪牙，被迫潜入阴影的猛虎，依然是猛虎，等待着在最终的狩猎中，发出致命的一击。她心中默念，那名字是此刻唯一的温暖与牵绊：张磊，你究竟在何方？我们……还能等到黎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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