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不过旬日，汴梁这座曾经吞吐天下财富的巨兽，其内脏己被彻底掏空，沦为一座被饥饿统治的、冰冷沉默的活死人墓。官仓早己底朝天，昔日象征希望的“济粮”化为了更深的绝望。街道两旁，树皮被剥食殆尽，露出惨白的树干，如同被啃噬过的骸骨；草根被连泥掘起，留下一个个狼藉的土坑。连那些在污秽中繁衍的老鼠，也成了需要以命相搏才能获得的珍馐。街巷间，往日贩夫走卒的喧嚣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取代，唯有北风呜咽，卷着雪沫和纸钱灰，扫过空旷得可怕的石板路。更多的，是那些蜷缩在断壁残垣下、门洞角落里的影子——他们不再呻吟，只是静静地、一点点地消磨着最后的气息，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等待着死亡的最终收割。
然而，比死亡更寒冷的，是那些如同毒蛇般在绝望人群中悄然游弋的流言。
“西城…王屠户家…昨晚…飘出肉香了…”
“巷子深处…那堆…盖着破席的…好像…少了条腿…”
“别…别说了！老天爷要降罪的！”
“饿…饿啊…不吃…还能怎么办…”
这些压低的、充满恐惧与罪恶感的窃语，像无形的瘟疫，侵蚀着这座孤城最后的人性藩篱。
王雨桐背着一个用数层破麻布勉强缝制、己被药渍和污秽染得看不出原色的药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覆满脏雪、结着薄冰、混合着不明污物的巷陌之间。厚重的粗布蒙住了她大半张脸，却无法隔绝空气中那日益浓烈的、混合了尸臭、疫病和一种…一种令人胃囊抽搐、灵魂战栗的异样肉腥气。她只能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忽略那生理性的强烈不适，将翻涌到喉头的酸水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拐进一个相对背风、聚集了十几名妇孺的墙角。这里如同一个微缩的末日图景。看到她那熟悉而疲惫的身影，几双原本如同熄灭炭火般空洞的眼睛里，才艰难地、微弱地，重新闪烁起一丝名为“等待”的光亮。那光亮如此脆弱，仿佛随时都会被寒风掐灭。
“王…王姑娘…” 一个怀抱婴儿、瘦得几乎只剩骨架的妇人，从干裂的嘴唇间挤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那婴儿在她怀中安静得可怕，连哭泣的力气都己失去。
王雨桐缓缓蹲下身，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她极其小心地从药囊里取出几个用干枯荷叶仔细包裹的小包，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珍宝。解开系着的草绳，里面是灰黑色、粗糙的粉末——她的“缓死丹”。这是她用最后搜罗到的、品质低劣不堪的蒲公英、艾叶残渣，混合了大量反复烧制、仔细碾磨过的木炭灰，所能制造出的最后慰藉。这个名字充满了无力的悲怆与自嘲——它无法驱散瘟疫，无法中和毒素，更无法填饱那噬人的空腹。它唯一卑微的作用，是利用炭灰那点可怜的吸附性，勉强减轻腹泻带来的脱水；倚仗草药微乎其微的消炎效力，延缓伤口溃烂和继发感染。它给的，不是生机，仅仅是死亡来临前，一点点虚假的“缓解”，延缓那无可避免的终点。
“一人…半颗…含在嘴里…慢慢化开…或者…用一点点水…送下去…” 王雨桐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她巨大的气力。她将小包逐一递给那些尚能抬起手的人。李嫂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一把抓住王雨桐的手腕。她的手冰冷、粗糙，如同冰块，且颤抖得厉害。那双曾经充满生活韧劲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与濒临崩溃的悲伤。她身边的小丫，紧紧依偎着母亲，小脸蜡黄，眼神呆滞空洞，仿佛灵魂早己被抽离。
“雨桐姑娘…粮…彻底…彻底没了啊…” 李嫂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泪水在她肮脏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泥痕，“外面…外面都在传…说…说开始…吃…吃…” 那最后一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无法说出口，只能化为更剧烈的颤抖。
王雨桐反手用力握住李嫂冰冷的手，试图用自己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去安抚那颗被恐惧冻僵的心。“别信…千万别信…也别听…”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在对抗整个世界的沉沦，“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等…一定会有办法的…先吃这个…能顶一会儿…” 她将稍大一些的一包“缓死丹”塞进李嫂颤抖的手中，那里是给她和小丫两人份的剂量。
她看着那妇人用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粉末的手指，蘸取一点点灰黑色的希望，小心翼翼地抹进怀中婴儿那如同枯萎花瓣般的小嘴里；看着周围那些濒死之人，如同抓住宇宙间最后一根稻草般，虔诚地含服着那毫无滋味可言的“药”。王雨桐的心，如同被无数细密的冰针反复穿刺，痛得几乎麻木。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过是杯水车薪，是精神上的镇痛剂。她的“缓死丹”，在这灭顶的饥饿与肆虐的瘟疫面前，如同试图用一张薄纸去阻挡滔天海啸，苍白，无力，且充满了讽刺。
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必须去做的事。当分发完最后几包药粉时，她的手己经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几乎无法系上药囊那简陋的绳扣。身体与精神的双重透支，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药囊，彻底空了。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从未如此真切、如此沉重地漫过她的头顶，几乎要将她吞噬、凝固。缓死丹，缓的是死亡的脚步，更是这无边炼狱中，那最后一丝在寒风中摇曳欲熄的、名为“人性”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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