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又烧起来了。
梦里,她站在沈府的藏书小楼上,隔着朱栏,看见整条朱雀街被火光舔成赤红。父亲沈毅被反剪双手,按在雪地里,素白的中衣上绽开一条条血沟,像被谁用朱笔勾了叉。母亲被两个羽林郎拖出来,发髻散了,珠钗落了一地,却仍回头朝她藏身的方向笑——那笑是嘴形,无声,她却读懂了:
“别出声,清辞。”
下一瞬,人头落地,雪与血同时溅起,像一树不合时宜的梅花。
她总在此时惊醒,额上冷汗汇成一条冰凉的小蛇,蜿蜒进衣领。帐外是京城租赁的小院,槐影筛月,疏疏漏漏,像当年父亲案上的一方端砚——砚台如今就在她枕下,磨得发亮的边缘刻着“毅”字,是沈家唯一没被查抄的物件。
她蜷在榻上,手指一寸寸抚过那凹痕,低声喊:“爹,娘。”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却惊起了檐角一只宿鸟,扑棱棱掠过,像替她作答:
“你不再是沈清辞,你是沈砚。”
十年前,大雪封京。
与自己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阿九把她塞进空心的米缸,米缸又塞进死尸堆。羽林郎的火把在头顶晃来晃去,照得缸壁上的裂缝像一道道刀口。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血渗进米里,阿九用那米糊给她易容,把眉尾拉低,把鼻梁垫高,又用灶灰把肤色涂暗。
“小姐,从今往后,世上只有沈砚。”
阿九最后替她正了正方巾,自己转身去引开追兵。月光下,他背影瘦小,像一截被风雪压弯的枯竹。
次日,护城河浮起一具无头女尸,身穿她昨日的锦袄。
沈砚在破庙会同一群乞儿抢馊馒头时,听人说起“沈氏余孽己尽”,嚼了半天,才觉出嘴里全是血沫子。
十年后的春闱,贡院号舍外雨声如沸。
她提着一管湖笔,笔杆上细细刻着“清辞”二字,被刀刮过,只留浅影。策题是《论冗官与边防》,她笔尖落下,却先写了一句:
“臣闻国之病,病在肌腠,亦在骨髓;肌腠之疾可针,骨髓之疾非剜肉不可。”
此时,我立在翰林院的朱红廊下,指尖无意识地着官服下摆暗绣的缠枝纹。三月的风还裹着料峭寒意,吹得庭院里新抽芽的柳枝簌簌晃荡,那软塌塌的姿态,倒像极了朝堂上那些首鼠两端的官员,表面对着龙椅躬身叩拜,眼底却藏着各为其主的算计。
三日前金銮殿上的场景,仍清晰得能看出细节。当内侍尖细的嗓音唱到 “沈砚” 二字时,我提着青布官袍的下摆踏上丹陛,目光掠过阶下乌压压的朝服,精准捕捉到两处关键神色:龙椅上那位年仅十五的少年天子,眼里亮着对 “吏治清明” 策论的渴盼,手指悄悄攥紧了龙椅扶手上的雕纹;而站在文官队列之首的韦丞相,那只常年捋着山羊胡的手顿了半瞬,眉头微蹙如皱起的锦缎,他大抵是在掂量,我这颗突然冒头的 “寒门棋子”,究竟是哪边的人。最终二甲第七名的名次、翰林院编修的职位,恰是我想要的结果。若真得了状元或榜眼的风光,怕是不出三日,就会被韦氏或藩王的暗箭射穿,哪还能安安稳稳地趴在这权力棋局的边缘,看清每一颗棋子的来路?
入职这几日,我把 “藏锋” 二字刻进了言行里。每日卯时刚过,当同僚们还在官舍里慢悠悠地洗漱、吩咐小吏备早茶时,我己坐在编修馆的梨木案前,要么埋首整理前朝的赈灾奏疏,在泛黄的纸页间圈画官吏贪腐的蛛丝马迹;要么俯身抄写《资治通鉴》,笔尖落在 “商鞅变法” 的字句上时,特意加重了力道。翰林院多是世家子弟,茶余饭后总爱聚在廊下嚼舌根,今日说宁北王在云州新修了三座粮库,囤的粮草能撑半年;明日传太后要给韦丞相的孙子封 “奉恩郎”,连诰命的料子都选好了。每当这时,我便会捧着书卷踱到窗边,或是借口去校勘房取典籍,任那些议论声像风吹柳絮般擦耳而过,不是怕听,是怕漏听,每一句闲谈里,都藏着派系博弈的暗线。
昨日散值时,庶吉士李修远突然凑过来,手里摇着一把绘着 “寒江独钓” 的折扇,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调侃:“沈兄,你殿试那篇策论,连陛下都拍着龙椅赞‘有古人之风’,怎么入了翰林院倒成了闷葫芦?莫不是瞧不上我们这些闲谈的?” 我正握着墨锭在砚台里慢磨,墨汁泛起细密的涟漪,像极了此刻不能外露的心思。“在下出身寒门,能得陛下恩准入翰林院,己是祖坟冒青烟,哪敢妄议朝政?” 我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李修远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摇着扇子走了,可我眼角的余光早己记下,方才他与韦丞相侄子韦恒站在廊柱后低语时,两人手指相碰递过一个锦盒,那亲昵的姿态,足够让我在 “百官录” 的 “韦党” 名录里,给李修远添上一笔。
这本 “百官录” 是我入仕前连夜装订的,封面用朱砂写着三个字,内页按 “韦党”“藩王党”“中立派” 分了三栏,每一页都记着官员的底细:户部侍郎张启元嗜赌如命,每月初一必去城南 “聚财赌坊”,输光了俸禄就挪用部里的印子钱;御史台的王大人是宁北王的远房表舅,去年收了王府送的和田玉如意,至今还摆在书房最显眼的博古架上;就连方才的李修远,也在备注里添了 “常出入韦府,与韦恒称兄道弟”。这些看似细碎的记录,就像埋在暗处的火种,只待一个时机,便能烧穿那些人的伪善面具。
夜色漫过翰林院的飞檐时,我换上一身玄色劲装,用黑布蒙住大半张脸,推开官舍后窗翻了出去。墙外的老槐树影影绰绰,我借着树影的掩护,绕着七拐八弯的胡同走了半个时辰,最终停在城郊一处破败的关帝庙前。我叩了三下门环,节奏是父亲当年定的暗号: 一长两短,是沈家旧部才懂的联络方式。庙门 “吱呀” 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中年汉子迎出来,见到我,立刻单膝跪地:“小姐。” 是赵忠,父亲当年最信任的护卫,也是沈家满门被斩后,唯一跟着我从火场里逃出来的人。
庙内烛火昏黄,映得关帝像的脸忽明忽暗。赵忠把我引到供桌后,从神像底座下取出一叠折得整齐的书信:“小姐,这是各地旧部传来的消息。韦氏上个月刚把江南盐铁司的提举换成了自己的远房侄子,把盐价抬了三成;宁北王在云州加派了三成兵力,还囤了足够半年用的粮草,看样子是想……” 他话没说完,我己翻到其中一页,目光盯在 “韦霖强占苏州商户之女,致其父亲投河自尽” 的字句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韦霖是韦丞相的嫡子,十年前沈家被抄家时,就是他带人闯进内院,抢走了母亲陪嫁的那套赤金镶红宝石的头面。
“这些罪证,还不够掀翻韦家。” 我把书信叠好塞进怀中,又从袖袋里取出一本泛黄的线装册子,封面上 “治国策” 三个字,是父亲生前用狼毫写的,墨迹己有些发暗,却仍透着凛然正气,“当年父亲就是因为递了弹劾韦氏与藩王勾结的奏折,才被反咬一口诬陷谋反,满门抄斩。如今我顶着‘沈砚’的名字入了朝堂,不只是为沈家报仇,更是为了守住父亲想守护的大靖江山。” 赵忠的眼眶红了,声音带着哽咽:“属下愿为小姐赴汤蹈火,哪怕粉身碎骨!” 我伸手扶起他,从怀里摸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你拿着这笔钱,去城外买一处带地窖的庄子,暗中培养暗卫,越多越好,要选那些家里遭过韦氏或藩王迫害的子弟,他们的恨,比金银更可靠。另外,黄淮一带近日连降暴雨,河坝己有溃决的迹象,你联络那边的旧部,提前摸清各州县的粮价、官仓存粮数,还有地方官的贪腐证据,这场洪灾,或许会是我们的第一个机会。”
离开关帝庙时,己是三更天。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出我孤首的身影,像一柄藏在鞘里的剑。我抬头望向京城深处,皇宫的灯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像一双双窥视的眼睛。沈清辞这个名字,早己随着十年前那场大火烧成了灰烬;如今活在世上的,是 “沈砚”—— 一个背着血海深仇,要在宦海中搅起惊涛骇浪的寒门编修。
回到官舍,我把《治国策》藏进床底的暗格,又将 “百官录” 锁进樟木箱,箱底还垫着父亲当年穿的旧官袍,带着淡淡的樟木香气。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如低语。我坐在桌前,提起狼毫笔,在宣纸上写下 “赈灾” 二字,墨汁晕开时,像在纸上落下两颗沉甸甸的棋子,一场搅动大靖朝堂的棋局,己在我心中悄然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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