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斯誉肩上的伤，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人之间本就冰冷的沉默，凝固成一种更具体、更令人无措的僵持。他依旧拒绝她的靠近，拒绝任何形式的帮助，用那张万年不变的冷硬面具，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
梅韵涵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坚冰。每一次试图递过去的关切，都被他冰冷的眼神或简短的回绝挡了回来。那份藏在心底的担忧和心疼，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了委屈和赌气，只剩下无处安放的焦虑。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窗外的天空堆积着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梅韵涵觉得教室里的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便悄悄收拾了东西，独自一人来到了教学楼空旷的天台。
这里是她偶尔会来的秘密基地，视野开阔，可以望见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和更远处绵延的山脉线。冷风呼啸着吹过，卷起她额前的碎发，也似乎吹散了胸中些许的烦闷。
她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龙斯誉撞上篮球架那一瞬间蹙起的眉头，和他独自在实验室处理伤口时那片刺目的青紫。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胀。
她从书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和一支铅笔。没有特定的目标，只是任由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游走，勾勒着凌乱的线条，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宣泄出来。
画着画着，她的笔尖慢了下来。不知不觉间，纸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挺拔的轮廓，微微弓着背，肩膀上似乎缠绕着什么……
她猛地停下笔，像是被烫到一样，慌乱地合上速写本。
不能画他。至少，不能这样清晰地画出他。
那种想要靠近却被推开的无力感再次袭来。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安全地盛放这份无处安放的关心的容器。
她再次翻开速写本，从后面撕下了一页干净的白纸。这一次，她的手指比任何一次都要坚定，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对折，翻转，撑开翅膀……她熟练地折叠着，每一个步骤都做得极其认真。这不是一时冲动的叛逆，也不是对遥远光芒的向往。这只纸鹤，承载的是她说不出口的关切，是她看到他隐忍伤痛时的心疼，是她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的、最纯粹的祈愿。
当她将最后一下鹤喙轻轻拉出时，一只比以往任何一只都要精致、的千纸鹤出现在她掌心。它静静地卧在那里，白色的翅膀在灰暗的天光下，仿佛自带一抹微光。
她轻轻捧着它，走到天台边缘。寒风立刻包裹住她，吹得她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这只新折的纸鹤，放在了栏杆最上方一个不易被风吹落的、狭窄的平面上。
让它在这里吧。代替她，看一看这片他或许也会看到的天空。代替她，承受这凛冽的风。也代替她，守护那个不能说出口的愿望。
就在她放下纸鹤，准备转身离开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天台入口的阴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倏地转头望去——
那里空荡荡的，只有铁门在风中轻微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
是错觉吗？
还是……他刚才在哪里？
他看到了吗？看到她又折了纸鹤？他会怎么想？会不会更加生气？
一连串的疑问和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快步走到入口处，向下张望——楼梯间里寂静无声，没有任何人影。
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心底却因为那个可能的“身影”而掀起惊涛骇浪。
她回到栏杆边，那只白色的纸鹤依旧稳稳地立在风中，小小的，却带着一种执拗的姿态。
这一次，纸鹤承载的秘密，不再关乎懵懂的欣赏或叛逆的向往。
而是关于，那份即使被冰冷相待，也无法彻底熄灭的、笨拙而真诚的关心。
天上的纸鹤，沉默地立在风中。
而地上的少女，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天台，并未察觉，在教学楼某个拐角的阴影里，那个本该在教室自习的少年，正靠着冰冷的墙壁，微微仰着头，望着天台的方向，紧抿的唇线勾勒出一抹极其复杂的弧度。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无意识地捻了捻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天晚上，她为他涂药时，那微凉而轻柔的触感。
梅韵涵心神不宁地回到教室，整个晚自习都如坐针毡。那个在天台入口一闪而过的影子如同鬼魅，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不断地回想，那究竟是自己的错觉，还是龙斯誉真的去过天台？
如果他真的看到了，看到她又折了纸鹤，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她又在做一些“不合规矩”的事？会不会让本就冰冷的关系雪上加霜？
这种不确定的煎熬，比首接的斥责更让人难受。
放学铃声响起，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慢慢收拾，而是急切地想要去确认，那只纸鹤是否还在那里。
然而，当她再次气喘吁吁地跑上天台时，栏杆上方那个狭窄的平面——空了。
那只她精心折叠、小心翼翼放置的白色纸鹤，不见了。
是被风吹走了吗？
她急忙扑到栏杆边，向下张望。楼下是坚硬的水泥地面和稀疏的灌木丛，没有任何白色的痕迹。今晚的风虽然大，但还不至于将一只放置在相对避风处的纸鹤瞬间卷走。
一种可能性浮上心头，让她的心跳骤然失衡。
是他……拿走了吗？
这个念头带着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望，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烛火。如果他拿走了，是不是意味着……他并非完全无动于衷？他看到了她的关心，哪怕是以这种笨拙的、他曾经警告过的方式？
可是，如果他拿走了，为什么又不留下任何痕迹？为什么不给她一点回应？哪怕是更严厉的警告也好过这死寂的沉默。
梅韵涵独自站在空旷漆黑的天台上，寒风裹挟着夜的凉意，穿透她单薄的校服。她望着纸鹤曾经停留过的那片空荡荡的栏杆，心里也仿佛空了一块。
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担忧，期待，困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她只是想表达一份纯粹的关心，为何却像是在进行一场艰难的、看不到对手的谍战？
\\
与此同时，龙家书房。
龙斯誉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他的面前摊开着竞赛资料，但笔尖却久久未曾移动。
他的左手，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而他的右手边，靠近台灯底座的位置，静静地躺着一只白色的、略显朴拙的千纸鹤。
正是天台上的那一只。
他最终还是折返回去了。在梅韵涵离开后，鬼使神差地，他再次走上了天台。那只立在寒风中的白色纸鹤，在灰暗的暮色里，像一团微弱却执拗的星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冷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动着那只纸鹤单薄的翅膀。它仿佛随时都会坠落，却又顽强地坚守在原地。
他能感觉到，这只纸鹤与之前铅笔盒里藏着的那只，意义是不同的。它没有那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懵懂悸动的秘密气息，反而透着一股……笨拙的、固执的温暖。
是给他的吗？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泛起一种极其陌生的、酸涩而柔软的涟漪。他想起实验室里，她微凉的手指触碰他皮肤时的颤抖，想起她那双盛满担忧和坚持的眼睛。
他最终伸出了手，极其小心地，将那只在风中微微颤动的纸鹤拿了下来。纸鹤很轻，躺在他掌心，几乎没有重量，却又仿佛重得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现在，这只纸鹤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该怎么做？
像上次一样，当作没看见，任由它被遗忘在某个角落？还是……将它还给她，并再次重申他的“警告”？
他的指尖抬起，似乎想要触碰那只纸鹤，却在即将碰到的那一刻，猛地停住，蜷缩了起来。
心底有个声音在冷冷地提醒：不要心软。不要给她任何错误的信号。现在的疏离和冰冷，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那些无谓的关心和靠近，只会让她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却在挣扎：可是，她只是在担心你。她折纸鹤的时候，心里想的，只是希望你的伤能快点好起来。
两种声音在他脑海里激烈地交战。
他烦躁地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右肩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现实世界的冰冷和残酷。
良久，他睁开眼，眸光重新变得沉静而冰冷。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只纸鹤，而是拉开了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不常用的杂物。
他看了一眼那只白色的纸鹤，然后，动作略显僵硬地，将它拿起来，放进了抽屉的深处，轻轻推上了抽屉。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如同将他内心那一瞬间的动摇和柔软，也一并锁了进去。
就让这一切，沉默地埋葬在黑暗中吧。
他重新拿起笔，将注意力强行拉回到眼前的竞赛题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了这份强行维持的平静之下，那并不平静的暗涌。
天台上，风依旧在呼啸。
书房里，灯光依旧明亮。
而那只承载着无声关切的纸鹤，和他那份无法回应、也不敢回应的复杂心绪，一同被锁进了无人知晓的黑暗里。
(第二卷 第西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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