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烬沉浸在劈柴与“观心”带来的微妙平静中不过数日，一股不同于以往“幽影”的陌生气息，便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杂役峰惯有的宁静。
这气息中正平和，带着凛然剑意与煌煌道韵，乃是纯粹的正道玄门修士，而且修为不低，己至元婴中期。更重要的是，这气息让劫烬感到一丝极其淡薄、却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与厌恶感。
并非来自被他屠戮过的某个具体对象，而是一种源自道统本源上的对立与排斥，仿佛宿命中的纠葛。
他正在清扫通往主峰的石阶，感受到这股气息由远及近，朝着青林宗山门而来，握着扫帚的手下意识地收紧，骨节微微发白。心底那刚刚被压制下去的魔念，如同被惊动的毒蛇，悄然抬头。
“看见它。”他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念，强行将注意力拉回到清扫的动作上，试图维持那来之不易的观照状态。
然而，那气息越来越近，伴随着清晰的谈笑声传来。
“玄玑道友大驾光临，令我青林宗蓬荜生辉啊！”这是云慧长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与客套。
“云慧道友客气了。听闻贵宗前番遭劫，竟能力挽狂澜，贫道甚是钦佩，特来拜访，一为探望，二来……也有些许疑惑，想与道友印证。”一个清越而略显倨傲的声音响起，正是那元婴中期修士。
玄玑真人？
劫烬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名号。上古时期，一个以斩妖除魔、卫道自居的宗门“玄天宗”的长老？似乎……在自己某次征伐中，顺手将其山门夷平了？记得当时有个老家伙拼死抵抗，剑意倒是有点意思，可惜……
一段模糊却充满血腥与毁灭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伴随着当时那睥睨一切、视正道如土鸡瓦狗的快意。
“嗡！”
他手中的扫帚猛地一顿，扫帚头重重砸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股暴戾的杀意混合着对过往力量的极度渴望，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暗红色的瞳孔深处，戾气骤现！
他几乎要忍不住，想要冲出去，找到那个玄玑，看看这玄天宗的余孽，在自己面前是否还能保持那副道貌岸然的姿态！想要听到他惊恐的尖叫，想要……
“咳咳。”
一声轻微的咳嗽，如同清风拂过，自身后不远处响起。
是太初。他正提着一桶清水，缓步走来，似乎是要浇灌灵树下的那片菜畦。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劫烬，没有任何言语，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劫烬那几乎失控的怒火。
劫烬猛地惊醒，冷汗涔涔而下。
他再次尝试“观照”。他“看见”了那翻腾的杀意，那对过往的沉迷，那对正道修士本能的厌恶。“承认”它们的存在，然后，艰难地，试图将注意力从这些强烈的情绪和记忆上“放下”，重新聚焦到手中的扫帚，聚焦到脚下需要清扫的石阶。
然而，这一次，远比劈柴时要困难百倍！
那玄玑真人的气息，那谈话声，如同魔音灌耳，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撩拨他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
“……当日魔尊破封，魔威滔天，贫道在数千里外亦感到心惊。不知贵宗究竟以何种大法力，竟能将其镇压？莫非是请动了某位隐世不出的前辈？”玄玑真人的声音带着探究。
劫烬的手再次颤抖起来。镇压？若非太初在此……
“道友过誉了，实乃侥幸，仰仗祖师庇佑罢了。”云慧长老含糊其辞，显然不愿多谈。
“哦？是吗？”玄玑真人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信，“贫道还听闻，那魔尊破封后便销声匿迹，莫非己被贵宗……秘密处置？”
秘密处置？劫烬几乎要冷笑出声。他就在这里，穿着杂役服，扫着地！
强烈的屈辱感再次涌上，与杀意交织，几乎要冲垮他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心理防线。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粗重，视野边缘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他死死咬着牙，拼命维持着那丝观照的意念，如同狂风暴雨中抓住一根稻草。扫帚在他手中机械地挥动着，动作早己变形，毫无之前的流畅可言。
就在这时，那玄玑真人与云慧长老一行人，恰好沿着石阶，走到了杂役峰附近的山路岔口。
玄玑真人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这边，落在了正在“埋头”扫地的劫烬身上。他的目光带着元婴修士惯有的审视，扫过劫烬那炼气期的微弱修为，扫过他身上那套浆洗发白的杂役服，以及那笨拙而充满僵硬的扫地动作。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对这杂役弟子身上那丝若有若无、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阴冷气息感到一丝本能的厌恶，但也仅此而己。一个炼气期杂役，还不值得他过多关注。他的目光很快移开，继续与云慧长老谈论着宗门大事，渐行渐远。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认出，这个他连多看一眼都欠奉的卑微杂役，就是他曾听闻的、那个只手遮天、差点毁灭青林宗的绝世魔尊。
劫烬僵立在原地，低着头，手中的扫帚停滞在半空。
没有被认出的庆幸？不，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冰火交织的复杂感受。
是了，他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存在。一个连元婴修士都懒得正眼看的、最底层的杂役。他过往的一切辉煌、一切凶名，在此刻，都被这一道漠然的目光，衬得如同一个遥远而可笑的笑话。
愤怒吗？屈辱吗？当然。
但在这极致的情绪浪潮冲击之下，那苦苦维持的观照之心，反而在濒临破碎的边缘，抓住了一丝奇异的“锚点”。
他看到了那漠然目光背后的“因”——他如今的弱小与平凡。
他也看到了自己内心翻腾情绪的“果”——对过往身份的执着。
因与果，如此清晰。
他缓缓地，将扫帚放下，拄着它，支撑住有些发软的身体。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玄玑真人消失的方向，眼中翻滚的戾气与血色，竟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沉淀下去。
他没有完全平静，但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痛苦、茫然与一丝微弱释然的东西，开始取代那纯粹的暴戾。
这一次，他没有被魔念完全吞噬。
他在与外缘的碰撞中，虽然狼狈不堪，内心经历了惊涛骇浪，但终究……守住了观照的底线，并且，对“我执”有了更刻骨的认识。
太初在不远处，将清水缓缓浇入菜畦，仿佛对这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但他的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微微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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