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家后院，杂货房。
阴暗，潮湿，散发着陈腐的气味。阿沅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角落里，手中紧紧攥着那柄染血的剪刀。
门外落了锁，偶尔有婆子经过的脚步声和低低的咒骂声。
“小贱蹄子，竟敢伤了少爷……”
“等着吧，太太绝不会轻饶了她……”
“说不定过几天就病死了……”
阿沅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身体的饥饿和寒冷是真实的，但比起前世所受的屈辱和冰冷的井水，这不算什么。
她的心，像一块被烈火烧灼后又投入冰水淬炼过的铁，又冷又硬。
李宝昌的惨叫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可惜，那一剪刀偏了些，没能彻底废了那畜生。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
她仔细回想着前世的点点滴滴，试图找出更多可以利用的线索。李家，看似富足，实则内里蛀空。李老爷胆小懦弱，沉迷古玩，常被赝品骗得倾家荡产。李太太表面吃斋念佛，实则刻薄贪婪，暗中放印子钱，逼得不少人家破人亡。李宝昌更是个酒色之徒，仗着家里有几个钱，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还有那位看似不管事、常年礼佛的老太太，其实手里攥着李家最早发家的一批田产地契，是李太太也不敢轻易得罪的存在。
这些，都是她的机会。
复仇，不仅仅是一刀毙命那么简单。她要让他们一点点失去最看重的东西——财富、名誉、家庭，最后在绝望中彻底毁灭！
正思忖间，锁孔哗啦作响，杂货房的门被推开一条缝。
一个瘦小的身影敏捷地钻了进来，又迅速把门带上。
是厨房里打杂的小丫头小梅，平时没少受阿沅暗中照顾（前世的阿沅自己都吃不饱，却常把省下的半个馒头偷偷给饿得偷哭的小梅）。
“阿沅姐！”小梅压低声音，脸上满是焦急和后怕，“你没事吧？吓死我了！他们都说你……你刺伤了少爷？”
阿沅看到是她，眼神柔和了一瞬，摇摇头：“我没事。是他自作自受。”
小梅从怀里掏出两个还温热的窝窝头，塞到阿沅手里：“快吃点东西。我偷拿的。”
阿沅没有推辞，接过窝头，慢慢吃起来。冰冷的身体注入一丝暖意。
“阿沅姐，你以后可怎么办啊？太太气坏了，说不定真会……”小梅忧心忡忡。
阿沅咽下口中的食物，看着小梅，忽然问道：“小梅，你想不想以后天天能吃上饱饭，不再挨打受骂？”
小梅愣了一下，用力点头：“当然想！”
“那好，你帮我做几件事。”阿沅的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锐利，“帮我留意太太房里的动静，特别是她放印子钱的账本，可能藏在哪里。还有，老太太那边，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比如，李老爷是不是又偷偷拿了老太太什么宝贝出去变卖？”
小梅听得眼睛睁得老大，有些害怕：“阿沅姐，这……这要是被发现了……”
“不会被发现。”阿沅握住她冰凉的手，语气笃定，“你只需听，只需看，不用你做任何危险的事。告诉我你听到看到的就行。以后，我保证，再没人敢欺负我们。”
她的眼神有一种奇异的、让人信服的力量。小梅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重重点头：“嗯！阿沅姐，我听你的！”
又低声交代了几句，小梅才像只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杂货房再次恢复死寂。
阿沅慢慢吃完窝头，感受着体力一点点恢复。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响起一声呼唤，似在唤她的名字。那是她在投井，意识离开自己的刹那间，那声音陌生中带着熟悉，心疼中带着关切。是谁的声音？她用力在记忆中搜寻，胸口突然撕裂般一痛。
她捂住胸口，蹙眉深思。前世逆来顺受，从未深思过自己的来历。如今重生，每一个细节都值得推敲。
正在这时，窗外隐约传来前院丫鬟的闲聊声：
“……听说了吗？顾家那位留洋回来的大少爷，今天在祠堂差点动了枪！”
“真的假的？不是说顾大少爷温文尔雅……”
“温文尔雅？那是以前！听说像变了个人，首接把二爷都给镇住了！现在顾家都快变天了！”
顾家……大少爷……
阿沅的心猛地一跳！那股莫名的、源自血脉的牵引感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顾清源？
她记得这个名字。苏州城有名的才子，顾家长房长孙，俊美善良，是无数闺秀的梦中情人。他……也重生了？而且，也在今天发生了巨变？
同一天重生，同一天复仇伊始……
难道……难道他真的是……自己的哥哥？
一个几乎不敢想象的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阳光，骤然照进她冰冷绝望的心底！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狭小的窗边，用力望向顾家大宅的方向，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却又被她狠狠擦去。
不，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如果真是哥哥……如果他也回来了……那么，这场复仇，不再是孤军奋战！
她必须活下去，必须走出这牢笼，必须去确认！
李家的毁灭，必须加速！
她回到角落，再次握紧那柄剪刀，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和锐利。这一次，眼中不再是同归于尽的绝望，而是步步为营的算计和必胜的信念。
哥哥，如果你也回来了，请一定要等等我。
待我斩尽眼前魑魅魍魉，便来与你相认！
顾家大宅，书房内灯火通明。
厚厚几摞账本堆在红木书桌上，如同小山。顾清源端坐其后，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手指飞快地拨动着算盘珠，发出清脆急促的声响，偶尔用钢笔在旁边的白纸上记下几个数字或名字。
忠伯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只觉得眼前的大少爷陌生得可怕。那专注而冰冷的神情，那效率惊人的查账速度，那偶尔看到某些条目时嘴角泛起的令人心悸的冷笑……都与往日判若两人。
“民国十年，码头扩建，账面支出五万大洋，实际用于采购建材仅一万二，余下三万八千大洋，经手人，顾兆荣心腹，账房管事刘启明……好，很好。”顾清源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忠伯后背发凉。
“去年，城东绸缎庄‘意外’火灾，获保险赔付两万大洋，但库存清单与火灾后残骸对不上，预估损失不足八千，且火灾前三月，二叔以‘周转’之名，从绸缎庄抽走现银一万五千大洋……真是场及时的火啊。”
他一份份账本看过去，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的亏空、挪用、做假账的证据被迅速剥离出来。顾兆荣这些年，几乎把顾家当成了自己的私库，肆意盗取，手段并不算多么高明，只是从前无人敢查，或者说，查的人，比如顾清源的父亲，可能都遭了毒手。
顾清源的眼神越来越冷。这些，还只是经济上的账。那本日记和书信揭示的，是血淋淋的人命债！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顾清源头也未抬。
一个穿着短褂、身手矫健的年轻汉子闪身进来，是顾清源母亲（生母）林家那边一个远房亲戚，名叫林莽，早年受过顾清源生父的恩惠，在码头做些力气活，为人仗义机警，是顾清源暗中吩咐忠伯去找来的可信之人。
“少爷，”林莽压低声音，语气急促，“您让打听的事，有眉目了。十八年前，城外林家塘，确实沉塘过一个叫林秀娥的女子，据说是因为未婚有孕，坏了族规。时间……大概就是您出生那会儿。”
顾清源拨算盘的手猛地一顿。
林莽继续道：“还有，城南李府，昨天下午是出了事。他们家一个叫阿沅的婢女，据说……据说用剪刀刺伤了他们家少爷李宝昌，然后被关起来了。外面传是那婢女想攀高枝未成反咬一口，但李家下人偷偷议论，好像是李家少爷用强不成，被那丫头给反伤了……”
咔嚓！
顾清源手中的钢笔硬生生被捏断，墨水溅了他一手，他却浑然不觉。
阿沅！果然有这个人！时间、事间，全都对得上！
那心悸，那感应，绝非空穴来风！
“她现在怎么样？”顾清源的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被关在李府后院的杂货房里，据说不给吃喝。李太太放话要狠狠收拾她。少爷，那李家可不是善茬，尤其那李太太，出了名的刻毒，那丫头怕是……”林莽面露不忍。
一股暴戾的杀气瞬间席卷顾清源的胸腔！他的妹妹！他那可能与他一同受难、一同重生归来的胞妹，此刻正在那虎狼窝里受苦受难！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现在首接上门要人？不行！师出无名，只会打草惊蛇，让李家更有借口磋磨她，甚至下毒手！顾兆荣也在暗中盯着，绝不能授人以柄。
必须用更巧妙、更彻底的方式！
他猛地停住脚步，目光落在那些账本上，一个计划瞬间在脑中成型。
“林莽，”他眼神锐利如刀，“你立刻去找几个人，要绝对可靠、嘴巴严的，帮我散个消息出去……”
他低声迅速吩咐了几句。林莽先是惊讶，随即重重点头：“少爷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林莽领命匆匆而去。
顾清源又看向忠伯：“忠伯，备车！去警察局，我要拜访周局长。”
“现在？”忠伯愕然，己是晚上。
“就是现在！”顾清源语气斩钉截铁，“顺便，把关于码头刘管事亏空的那份证据，单独抄录一份带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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