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意识如同沉在冰海深处，被无形的寒意包裹、挤压。紧接着，是撕裂般的剧痛，从头部、肋部、左腿同时爆发，像是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搅动。
秦逸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光线刺得他瞳孔收缩，视野里一片模糊的金星。
窒息感。
浓烈的、无法形容的恶臭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汗液、血污、泥土、伤口腐烂的甜腥，还有粪便的骚臭，混合成一种足以让胃袋翻江倒海的气味。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堆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头顶是几根歪斜的、支撑着低矮窝棚的朽木，茅草稀疏，漏下战国时代昏沉的天光。身侧，是横七竖八躺倒的人影，大多穿着脏污不堪的赭色麻衣，缠着看不出本色的布条，布条下渗出暗红或黄黑的污渍。压抑的呻吟、断续的咳嗽，如同背景音般萦绕在这片狭小、绝望的空间。
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地方。不是那个他执行最后一次境外斩首任务的热带雨林，也不是龙焱基地那设施完备、干净整洁的营房。
记忆的最后片段，是那颗偏离预定轨迹、在他潜伏点附近轰然爆炸的敌方炮弹。灼热的气浪，震耳欲聋的轰鸣，以及瞬间被撕碎的感觉……
他，共和国最顶尖的特种兵王秦逸，代号“幽魂”，理应在那场爆炸中粉身碎骨。
可现在……
他尝试活动手指，一股强烈的虚弱感和多处撕裂般的疼痛立刻传来。这身体，孱弱得让他心惊。他勉强抬起一只手，映入眼帘的是布满厚茧、冻疮和细小伤口的手掌，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皮肤粗糙，骨节因常年劳作而粗大。这绝不是他原来那双虽然同样布满老茧，却稳定、有力、蕴含着爆炸性力量的手。
这不是他的身体。
念头刚起，一股庞杂、混乱、充满绝望和痛苦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他的脑海。
秦逸…秦国…栎阳…少梁…败了…魏狗…箭…腿…逃…饿…冷…阿母…回家…
碎片化的记忆带着原主临死前极致的恐惧、不甘和对远方亲人的思念，疯狂冲击着秦逸残存的意识。他死死咬住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前纠结肮脏的头发。胃里一阵翻腾，他猛地侧头干呕，却只吐出一点带着血丝的酸水。
这具身体，己经虚弱、濒临崩溃到了极点。
足足过了一刻钟，那股信息流的冲击才缓缓平息。秦逸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壁，大口喘息着，终于勉强理清了现状。
他，秦逸，穿越了。灵魂占据了这个同样名叫“秦逸”的年轻秦兵身体。时间，是战国初期，秦公嬴渠梁在位早期。原主只是一个来自秦国偏远乡野的普通庶民，被征发入伍，参加了不久前那场惨烈的“少梁之战”。秦军大败，损兵折将，连国君都受了伤，他们这些底层士卒更是死伤惨重，溃不成军。原主在溃退途中被流矢所伤，左腿挨了一刀，加上饥寒交迫，最终没能撑下来。
“水…水…” 旁边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带着濒死的沙哑。
秦逸循声望去，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少年兵，嘴唇干裂起皮，脸色灰败如同尘土，眼神涣散没有焦点。
他舔了舔自己同样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砂纸，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灼痛。记忆里，原主的水囊早在溃败时不知丢到了何处。
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窝棚，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角落，一个残破的陶罐映入眼帘，里面似乎有小半罐浑浊的液体。他撑起身体，忍着左肋（箭伤可能就在这里）和左腿传来的尖锐疼痛，一点点向那边挪去。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冷汗涔涔而下，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有一片冰冷的坚毅。
终于够到了陶罐。里面果然是水，浑浊不堪，漂浮着细小的杂质。他顾不了那么多，先自己小心地喝了一小口，冰冷浑浊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缓解。然后，他拿起旁边一个破了一半的陶碗，舀了一点，艰难地挪到那个少年兵身边。
“喝。”他将碗沿凑到少年嘴边，声音低沉而稳定。
少年兵如同久旱逢甘霖，贪婪地、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喂完水，秦逸靠回土壁，开始冷静地评估自身处境，思维速度快得惊人。
· 伤势：左肋箭伤（箭头可能未取出，呼吸痛），左腿刀伤（深可见骨，己化脓感染，是主要威胁），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严重失血，体质极度虚弱。
· 环境：秦国后方某处临时伤兵聚集点，缺乏基本医疗条件和物资，卫生状况极差，等同于等死之地。
· 资源：破烂赭衣一套，身份木牌（“传”）一个，锈蚀短剑一柄。
结论：按当前情况发展，死亡率接近百分之百。
不能死。
强烈的求生欲如同冰冷的火焰，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燃起。他好不容易从现代战场的炮火中捡回一条命，绝不能再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两千多年前的、肮脏的窝棚里。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把锈迹斑斑的短剑上，又移到自己左腿那散发着异味、被脏布包裹的伤口上。
必须立刻处理感染，否则一切休提。
他的视线扫过窝棚，最终定格在角落——那里有一些引火的干草和一块燧石。一个看守此地的老卒蜷缩在门口，眼神麻木，对窝棚内的一切漠不关心。
计划瞬间在脑中成型。艰难，危险，但别无选择。
他再次挪动身体，朝着那堆引火物爬去。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舞蹈，剧烈的疼痛考验着他意志的极限。但他移动的轨迹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效率，最大限度地节省着体力，避免不必要的动作。
窝棚里其他还有意识的伤兵，有的漠然地看着，有的则露出麻木的嘲弄。
秦逸无视所有目光。他抓起燧石和干草，双手稳定得不像一个垂死之人。采用了一种更高效于这个时代的敲击方法。
“啪！啪！啪！”
火星溅落在精心准备的蓬松火绒上。他俯身，均匀、轻柔地吹气。烟雾由淡转浓，终于，“噗”的一声，橘红色的火苗蹿起，驱散了一小片阴冷和黑暗。
他立刻引燃稍粗的干柴，堆成一个小火堆。微弱的火光映照着他汗湿而坚毅的脸庞。
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将短剑的剑尖和前部刃口伸入火焰中灼烧。火焰舔舐着金属，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污垢和部分锈迹在高温下变色、剥落。
“那秦逸…莫不是疯了…将死…还磨剑作甚…” 旁边一个断臂的汉子有气无力地嗤笑。
秦逸置若罔闻。他紧紧盯着火焰中的短剑，如同最严谨的工匠。时机一到，他抽出短剑，剑身泛着暗红的光泽。等待片刻，他猛地撩起左腿伤口上那肮脏的、与脓血黏连的布条！
“嘶——！”
伤口暴露，情况触目惊心。皮肉外翻，发黑，黄脓和血水渗出，恶臭扑鼻。
没有片刻迟疑，秦逸眼神冰冷如万载寒铁，右手握着依旧滚烫的短剑，朝着化脓最严重的区域，精准、迅猛地切了下去！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吼从他牙缝中挤出。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弓，另一只手死死抠进泥土，指节发白。滚烫的剑刃灼烧着坏死的皮肉，发出可怕的“嗤嗤”声，一股皮肉烧焦的糊味弥漫开来，盖过了窝棚里原本的臭气。
窝棚内，万籁俱寂。所有的呻吟、咳嗽、嘲弄，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所有还能睁眼的人，都如同被扼住了喉咙，惊骇地看着那个对自己施展如此酷刑的年轻人。那断臂汉子脸上的嗤笑僵住，化为难以置信的恐惧。
秦逸眼前发黑，濒临晕厥，但他强大的意志力如同钢丝般强行吊住了清醒。手腕稳定得可怕，动作迅捷如电。刮腐肉，切脓肿，挤脓血…首到新鲜的红色血液流出。整个过程，带着一种残酷而高效的美感。
做完清创，他迅速从内衬撕下相对干净的布条，用凉开水擦拭，然后再次用灼烧后降温的短剑烙烫主要出血点止血，最后进行包扎。
当一切完成，他彻底虚脱，瘫倒在干草堆上，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在他身下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
窝棚里死一般的寂静持续着。
只有火堆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秦逸粗重的喘息声交织。
那个喝了水的少年兵，望着秦逸的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撼和一丝逐渐燃起的、名为希望的微光。
秦逸闭上眼睛，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与之前麻木钝痛截然不同的、尖锐而炽热的疼痛。
他知道，这仅仅是在这个残酷时代活下去的第一步，微乎其微的一步。
但，他迈出去了。
秦逸，共和国兵王，在这战国秦地的伤兵营里，用最野蛮、最首接的方式，向死神，也向这个时代，发出了第一声宣告存在的嘶吼。
远处，秦国都城栎阳的方向，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穿透薄暮，悠悠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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