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钢”法初成与铁剑惊人的威力，被嬴渠梁以铁腕封锁在极小的范围内知晓。参与其中的匠人被严令封口，校场测试的见证者也都是心腹将领。嬴渠梁深知，这种足以改变天下力量对比的技术，在秦国尚未能大规模应用、形成绝对优势之前，必须作为最致命的底牌，深藏于鞘中。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秦逸的快速擢升，本就引人注目。“锐士坊”耗费大量炭火、铁料，却迟迟不见大量新式军械产出，早己引起了一些人的猜疑和不满。尤其是以甘龙、杜挚为首的老世族，他们代表着秦国旧有的宗室和贵族势力，习惯于按部就班的晋升和固有的利益格局。秦逸这样一个毫无根基、凭借“奇技淫巧”火箭般蹿升的“野人”，在他们眼中，不仅是异类，更是对传统秩序的挑战。
“公上未免太过宠信此子！”甘龙府邸的密室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阴沉的脸。“工曹史，秩比西百石！总揽军械革新？他一个陇西野人，懂得什么军国大事？不过是些匠户的微末伎俩！”
杜挚捋着胡须，眼神闪烁：“左庶长息怒。此子确有些邪门，那‘固弩法’与皮甲改良，军中反响不小。如今他那‘锐士坊’耗费巨大，却神神秘秘，只怕所图非小。我等不可不防。”
“防？如何防？”甘龙冷哼一声，“公上对其信重有加，田监那老匹夫也鼎力支持。没有真凭实据，我等贸然弹劾，反而落个嫉贤妒能的名声。”
“明面弹劾自然不妥。”杜挚压低了声音，“但，若他自身出了纰漏呢？若他那‘锐士坊’只是虚耗国帑，却拿不出像样的成果呢？或者……若他与外敌有所勾连呢？”
甘龙眼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据闻，他那‘锐士坊’内，近日炭火消耗异常，且时有异响怪味传出。看守的士卒说，曾见其内运出大量废弃铁块，形状古怪。”杜挚缓缓道，“此子来历不明，崛起突兀。少梁新败，焉知他不是六国派来的细作，假借匠作之名，行破坏我秦国根基之实？”
一顶“细作”的大帽子，悄无声息地扣了下来。这在那战乱频仍、各国间谍活动猖獗的时代，是极其恶毒的指控。
“可有证据？”甘龙沉声问。
“目前尚无实证。”杜挚摇头，“但，无风不起浪。只要我等在朝堂之上，稍作引导，自然有人会去‘发现’证据。更何况，他耗费如此多资源，若最终拿不出足以服众的成果，公上即便想保他，也需给朝野一个交代。”
甘龙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善。便依你之计。先静观其变，待时机成熟，再行发难。”
就在这暗流涌动之际，秦逸却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全身心扑在了“炒钢”法的完善和铁器量产化的攻关上。
他知道自己根基浅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唯一的护身符，就是拿出无可辩驳的成果。他必须抢在那些暗箭射来之前，让铁器的优势变成秦军实实在在的战斗力。
“锐士坊”内，炉火日夜不熄。秦逸带领着核心的匠人团队，不断优化着炒炼的工艺。他们通过控制鼓风量、炒炼时间、加入氧化剂的种类和比例，试图稳定地生产出碳含量适中、杂质更少的钢料。
同时，他也开始着手设计更适合钢铁锻造的兵器形制。青铜剑的形制是为了适应青铜的材料特性，而钢铁的强度更高，可以做得更长、更窄，更利于穿刺。他开始绘制新型铁剑、铁矛头的草图，并思考如何利用钢铁的韧性，打造出更具破甲能力的战斧或破甲锥。
然而，技术的突破并非一蹴而就。废品率依然居高不下，合格的钢料产出极不稳定。巨大的资源消耗，开始引来朝堂上更广泛的议论和非议。
这一日，例行朝会。
在商议完边境防务、粮草调度等常规事项后，一位隶属于杜挚派系的御史大夫出列，手持玉笏，躬身奏道：
“公上，臣有本奏。”
嬴渠梁端坐于上，面色平静：“讲。”
“臣闻，匠作府下设‘锐士坊’，由工曹史秦逸主事，耗费金炭巨万，铁料无算，然数月以来，除些许皮甲、兵刃之微末改良外，未见其有大利于军国之器产出。如今国用艰难，少梁新败，元气未复，如此虚耗国帑，恐非善政。臣恳请公上，彻查‘锐士坊’所用款项、所产之物，以明得失，安朝野之心！”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许多原本就对秦逸快速升迁不满或持观望态度的官员，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嬴渠梁，又隐晦地扫过站在武将队列末尾、面无表情的秦逸。
甘龙、杜挚等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事不关己。
嬴渠梁目光扫过那名御史，又看了看默不作声的甘龙、杜挚，心中了然。他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问道：“秦逸，御史所言，你有何话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秦逸身上。
秦逸出列，行礼，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回公上，御史大夫所言耗用，基本属实。”
他坦然承认，让殿内众人皆是一愣。
“然，”秦逸话锋一转，抬起头，目光清亮，“所谓‘未见大利于军国’，臣，不敢苟同。”
“哦？”嬴渠梁挑眉，“你有何辩驳？”
“军械革新，非一日之功，尤以材料之变为基，更是艰难百倍。昔日‘固弩法’、皮甲改良，乃立竿见影之小技。然欲使我大秦兵锋真正冠绝天下，非从根本上革新材质不可！‘锐士坊’近日所耗，皆在于此！”秦逸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此乃铸万世之基业，纵一时耗费巨大，若能成功，其利岂是些许金炭可比？”
“铸万世基业？好大的口气！”那御史大夫忍不住讥讽道，“谁知你所言是真是假？若最终失败，这巨万耗费，谁来承担？岂非徒耗国力，贻误战机！”
“若失败，臣愿领一切罪责，甘受斧钺之诛！”秦逸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然，在成果未现之前，便以‘虚耗’、‘微末’定论，臣，不服！”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名御史，竟让对方一时语塞。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秦逸的强硬和自信，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嬴渠梁看着殿中昂然而立的年轻臣子，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和隐藏在平静下的傲骨，心中暗暗点头。他要的，就是这种敢于任事、不畏人言的锐气！
“好了。”嬴渠梁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秦逸所言，不无道理。军械革新，确非易事。寡人既委其以此重任，便当信之。”
他目光扫过群臣，尤其在甘龙、杜挚脸上停留了一瞬：“‘锐士坊’之事，寡人心中有数。所需用度，照常拨付。未有实证之前，任何人不得妄加非议，干扰其事！”
“公上圣明！”秦逸躬身。
甘龙、杜挚等人面色不变，也跟着躬身，但低垂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阴霾。嬴渠梁的力保，在他们意料之中，但也让他们更加确信，这“锐士坊”内，定然藏着惊人的秘密。
朝会散去。秦逸走出宫门，感受到背后那一道道或探究、或嫉妒、或阴冷的目光。
他知道，这场风波只是暂时被压了下去。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抬头，望向“锐士坊”的方向，眼神愈发坚定。
时间，更加紧迫了。
他必须更快，更快地让那炉中之火，淬炼出足以斩断一切阴谋诡计的国之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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