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兄妹的谈心
夜色像被浓墨反复浸染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田埂上，连星光都被捂得透不出半分光亮。苏强骑着那辆半旧的电动车，车头两道昏黄的光柱在坑洼的乡间小路上跌跌撞撞，时而猛地扎进路边歪歪扭扭的野草丛，惊起几只蜷在草窠里的虫豸；时而掠过田地里盖着薄霜的麦苗，在墨绿色的苗尖上抖落碎银似的光。刚才在公交站攥着拳头要去找王浩理论的火气，这会儿随着晚风一点点散了，车速慢得像老牛踱步，车轮碾过碎石子的“咯吱”声也变得绵柔，倒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田野。
苏晴坐在后座，把军绿色棉大衣的领子又往上拽了拽，将半张脸埋进带着绒毛的布料里。大衣上还沾着哥哥身上的气息——有拖拉机柴油的淡味，有晒谷场阳光烤透的干燥味，还有他常年握方向盘磨出的老茧里藏着的烟火气，混着点秋收时沾的麦秸秆香。这味道她从小闻到大，像奶奶熬的安神汤，刚才在饭店里被王浩那句“在上海混不下去才回村”憋下的委屈，此刻竟顺着晚风悄悄钻出来，在鼻尖上绕来绕去。
“冷不冷？”苏强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被风揉得发飘，尾音都带着点颤，“要不我再骑快点？过了前面那片杨树林就避风了。”
“不冷，这样挺好的。”苏晴轻轻摇了摇头，把脸颊往他后背上贴得更紧些。哥哥的后背宽厚结实，像老宅院里那堵晒足了太阳的土坯墙，隔着棉袄都能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比钟表还准，“哥，你骑慢点吧，夜里路滑，上周二柱叔就在前面那道沟里摔了车。”
苏强“嗯”了一声，车把稳了稳，光柱在前方的岔路口顿了顿，像只犹豫的眼睛，随后拐进了通往村子的那条窄路。路两旁的白杨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月光下张牙舞爪，把天幕割得支离破碎，倒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留白处都透着股萧瑟。
“晴晴，”苏强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像浸了水的棉线，“王浩那混小子，在饭店里是不是说了些难听的？”
苏晴的睫毛颤了颤，长睫毛上还沾着点饭店里的热气凝成的小水珠，贴在哥哥后背上的脸颊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像小时候趴在炕头听爷爷拉风箱。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像被棉花堵住了：“就几句醉话，他喝多了，脑子不清楚。”
“醉了就该说胡话？”苏强嗤了一声，车把猛地晃了下，像是在跟谁较劲，“我看他是借酒装疯！刚才在公交站等你时，张敏她妈跟我学舌，那眉飞色舞的样儿，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就差拍着手笑。她要是没瞧见王浩欺负你，能那么兴奋？当我看不出来？”
电动车驶过一座石桥，桥栏杆上的石狮子被岁月磨得没了棱角，桥下的河水结了层薄冰，月光洒在上面，像谁把碎银子撒了一河，又被风吹得轻轻晃。苏强放慢车速，几乎是在慢慢滑行，车轮压过桥面的石板，发出“咚咚”的闷响，倒像是敲在人心上。“哥知道，你性子犟，受了委屈不爱说。小时候被邻居家小胖抢了铁皮文具盒，你回家愣是没掉一滴泪，晚上却躲在被窝里偷偷抹鼻子，以为我没看见？我隔着墙都听见你抽鼻子了，跟小耗子似的。”
苏晴的鼻子猛地一酸，那些被遗忘的童年片段突然像老电影似的在眼前晃。是啊，那时候哥哥是怎么发现的？他第二天一早揣着块半截砖头就去找小胖理论，回来时胳膊上划了道口子，渗着血珠，却把她的文具盒擦得锃亮，还从兜里摸出颗大白兔奶糖，糖纸都被汗浸湿了，塞给她时说“以后谁再欺负你，哥打断他的腿”。那时候他才比小胖高半个头，说这话时脖子梗着，像只护崽的老母鸡。
“哥没本事。”苏强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涩涩的味道，像没熟透的柿子，“你说你在上海开店，多不容易啊。我听跑运输时认识的老李说，城里的房租贵得吓人，一个月租金够咱村盖间瓦房了，进货还得跟人讨价还价，有时候一天都卖不出一件衣服，守着冷清清的铺子喝西北风。哥呢，除了会开个拖拉机、跑个运输，啥也帮不了你。上次你说进货缺钱，我翻遍了抽屉才凑出三千块，还是跑了三趟邻县拉化肥攒的，连你半个月房租都不够。”
他顿了顿，像是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憋一肚子的愧疚，声音都带着点抖：“要是哥能挣大钱，给你在上海买个店面，让你安安稳稳当老板，不用看房东脸色，不用跟批发商赔笑脸，王浩那种人，就算给你提鞋都不配，他还敢在你面前嘚瑟？昨天要不是我拉货走得急，提前去饭店等着，哪能让你受这气？你当哥心里不窝火？”
“哥，你别这么说。”苏晴再也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像被雨水打湿的竹笛，“我从来没觉得你没本事。你知道吗？我在上海每次累得不想动，趴在铺子里的折叠床上起不来时，一想到你和爸妈在家等着我，想到你跑运输时凌晨三点就爬起来装货，就为了多挣点钱给我交房租，我就浑身是劲儿。你给我的，比那些钱啊、店面啊，重要多了。钱没了能挣，可你这份心，谁也给不了。”
她伸出胳膊，从后面轻轻抱住哥哥的腰。他的腰很粗，隔着棉袄都能摸到紧实的肌肉，像老树根似的结实，那是常年搬化肥、卸粮食练出来的。“王浩算什么东西？他不就是仗着他爸开了个小煤窑吗？有俩臭钱就了不起了？我苏晴就算现在没他风光，可我挣的每一分钱都干净，是我一针一线熨出来的，是我站得腿肿挣来的，我活得踏实！他那种靠投机倒把挣来的钱，晚上睡觉能安稳？”
电动车突然停了下来，苏强支好车撑，转过身看着苏晴。月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角的细纹，像被犁过的田埂，还有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扎乎乎的。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笨拙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他的手掌很糙，带着常年握方向盘磨出的茧子，蹭得她头皮有点痒，心里却暖暖的。
“傻丫头，哭啥。”他的声音有点哑，“哥就是心疼你。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面拼了这么多年，没靠过谁，全凭自己硬撑。夏天店里没空调，你中暑晕过去两次；冬天为了赶早市，五点就站在批发市场门口冻得跺脚。哥这心里……不好受。”
他从口袋里掏出块皱巴巴的纸巾，纸巾边角都磨毛了，是那种最便宜的草纸，递给苏晴：“擦擦眼泪，别让妈看见，她又该睡不着觉了，准得拉着我问半天，说不定还得跑去王浩家理论。你记住，不管啥时候，不管你在上海还是在村里，只要有人敢欺负你，哥第一个冲上去。别说他王浩，就是天王老子，哥也敢跟他理论理论。”
苏晴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脸，眼泪却越擦越多，把纸巾洇得透湿。她知道，哥哥说的“冲上去”不是空话。当年她上高中，被隔壁班的男生堵在放学路上要电话号码，那男生染着黄毛，嘴里叼着烟，说话流里流气。是哥哥骑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二话不说就把人推了个趔趄，说“我妹的号码，你也配要？”，结果被那男生的几个朋友围起来打，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都破了，却硬是把她护在身后，像座挡风雨的山。
“哥，我真的没事。”苏晴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个笑脸，眼角还挂着泪珠，像沾了露水的花，“王浩说的那些话，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越是想让我难受，我越要过得好好的。等我服装店生意好了，我给你换辆新的电动车，带棚的那种，下雨淋不着，冬天冻不着，比你现在这个跑得快十倍！”
苏强被她逗笑了，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带着点憨厚的暖意，像晒在墙角的南瓜，“好啊，哥等着。到时候你开着小轿车回村，哥就骑着你给买的电动车，跟在你后面，看谁还敢说闲话。张敏她妈再嚼舌根，我就跟她显摆，这是我妹给买的！”
他重新跨上电动车，拍了拍后座的坐垫，坐垫上还留着他刚才坐过的温度：“上来吧，风大了。回家妈肯定给你留了热乎饭，我出门时听见她在厨房剁肉馅，说要给你包你最爱吃的白菜猪肉馅饺子，估计现在正放在灶上温着呢，吃完睡一觉，啥烦心事都没了。”
苏晴坐上去，这一次，她把脸颊紧紧贴在哥哥的后背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透过棉袄传过来，像揣了个暖炉。电动车重新启动，光柱在夜色里延伸，像一条通往温暖的路，把黑暗都劈开了一道缝。
晚风吹过，带着麦苗的清香，还混着点远处人家烟囱里飘来的煤烟味。苏晴想，哥哥或许永远成不了别人口中“有大本事”的人，他不会说漂亮话，不会做惊天动地的事，但他会在寒夜里骑着电动车，为她劈开一路的黑暗；会把省吃俭用的钱攒起来，塞到她手里说“不够再跟哥要”；会用最笨拙的方式，给她全世界最结实的依靠。
这样的哥哥，哪里需要用“本事”来衡量呢？
她悄悄收紧手臂，把脸埋得更深，棉大衣的领子蹭着脸颊，暖暖的。眼泪还在掉，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有这样的哥哥，就算前路有再多风雨，她也敢一步步往前走，啥都不怕。
电动车渐渐驶进村子，巷口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像奶奶缝衣服时用的油灯，晕晕乎乎的，却透着股亲切。苏强把车停在自家院门口，院墙是用黄泥糊的，上面还爬着干枯的牵牛花藤。他回头看了看苏晴通红的眼睛，故意板起脸，眉毛皱得像个疙瘩：“咋？被哥感动得哭了？跟你说，不准让妈看见，不然她该以为我欺负你了，少不了又要拿笤帚疙瘩追我。”
苏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手捶了他一下，拳头落在他后背上，像打在棉花上：“就你贫。”
“快进去吧，”苏强笑着帮她解开车后座的安全带，安全带的卡扣有点涩，他摆弄了两下才打开，“明天早上八点，村口见，带你去镇上吃那家老字号的胡辣汤，不准赖床。”
“知道啦。”苏晴点点头，推开车门跳下来，脚踩在结了薄霜的地上，有点凉，心里却热烘烘的。看着哥哥把电动车推进院子，车轱辘碾过院门口的碎石子，发出“哗啦”的轻响，她摸了摸身上的军绿色棉大衣，衣襟上还留着哥哥的体温。
夜风依旧带着寒意，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但裹着哥哥的温度，苏晴觉得，这个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她抬手推开虚掩的院门，门轴“吱呀”一声，屋里立刻传来妈熟悉的声音：“是晴晴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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