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西五年冬的上海，寒风像一把钝刀子，切割着这座饱经沧桑的城市。外滩的西式建筑依然矗立，却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败。黄浦江上汽笛声呜咽，江面漂浮着零星的碎冰，折射出惨淡的天光。
国防部接收专员吴石，穿着一件半旧的将校呢大衣，站在一栋查封的日商别墅铁门外。他身后跟着几名下属和一脸精明的当地接收委员会办事员。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扑在他笔挺的裤腿上。
“就是这里了，吴专员。”办事员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脸上堆着讨好的笑，“按清单，这是最后一处大的日伪资产，主要是些古董字画，还有些……零散物件。”
吴石微微颔首，面容沉静，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抗战八年，辗转沙场，他见过太多废墟与死亡，如今胜利了，踏足这敌酋曾经的巢穴，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沉甸甸的。他追求的不是占有，而是秩序与重建。
铁门上的铜锁被砸开，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推开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埃和隐约脂粉香气的气味扑面而来。别墅内部装饰极尽奢华，洛可可式的繁复雕花，水晶吊灯上蒙着厚厚的灰尘，昂贵的波斯地毯被随意践踏，留下泥泞的脚印。
办事员引着吴石穿过空旷的客厅，走向通往内室的走廊。还没走到尽头，就听到里面传来粗声大气的吆喝和物品碰撞的声响。
“快点！麻利点！这箱子沉，小心着点！”
吴石脚步一顿，眉头微蹙。他快走几步，推开虚掩的房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窒。
这是一间宽敞的书房，原本靠墙的红木书柜东倒西歪，一些线装书和日文典籍散落一地。房间中央，几名穿着国民党军服的士兵，正汗流浃背地将几个打开的樟木箱子往一辆手推车上搬。箱子里，黄澄澄的金条码放整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的光泽。旁边还有几个较小的锦盒，盖子敞开着，露出温润的玉器和精美的瓷瓶。
一个看似小头目的军官，背对着门口，正拿着一份清单勾画，嘴里不耐烦地催促：“清单上记的宋代官窑笔洗呢？找出来没有？别他妈漏了！”
“长官，在这儿呢！”一个士兵从角落翻出一个锦盒，小心翼翼地捧过来。
那军官接过，打开看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随手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银元，丢给那士兵：“赏你的，手脚干净点！”
吴石站在门口，身影被廊灯拉得老长。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名军官似乎察觉到身后的注视，不耐烦地回过头来。
看到吴石和他身后的随员，尤其是吴石肩上的将星和那沉静如水的目光，军官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凝固，随即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立正敬礼：“长官！”
吴石的目光扫过那些金条、古董，最后落在那军官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寒意：“你们在干什么？”
军官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自镇定：“报告专员！我们……我们在清点、转运敌产。”
“清点？转运？”吴石往前走了一步，靴子踩在一本散落的《源氏物语》上，“运到哪里去？根据哪道命令？”
这时，吴石的副官快步上前，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专员，这些都是……都是‘战利品’。这边接收的弟兄们辛苦一场，上面默许……分点红利，也是应当的。惯例如此，您看……”
“惯例？”吴石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箱子，金条的光芒刺得他眼睛发涩。他想起刚刚推开这扇门时，怀中那份详尽的接收清单，上面罗列着这栋别墅里每一件值得记录的物品，那是他准备核对、封存，然后用于战后重建国家的资财。
他缓缓抬起手，手中紧紧攥着那份清单。纸张在他指间微微颤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绕过那些忙碌的士兵，径首走到窗前。
窗外，是别墅临街的景象。冰冷的寒风中，一条长长的队伍蜿蜒在狭窄的街道上。男女老少，裹着破旧的棉絮，缩着脖子，在凛冽的空气中跺着脚。他们面前是一个临时搭起的米铺，木牌上的米价，墨迹未干，旁边就又用粉笔写上了新的、更高的数字。有人因为插队推搡起来，引来一阵骚动和叫骂。一个瘦弱的孩子冻得瑟瑟发抖，紧紧拉着母亲单薄的衣角，女人脸上是麻木的焦虑。
别墅内，金光闪闪，觥筹交错（想象中的后续）；别墅外，饥寒交迫，为一口活命的米挣扎。
内与外，不过一窗之隔，却是天壤之别。
吴石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想起桂南会战时的硝烟，想起与士兵们在泥泞中同吃一锅饭，想起那些年轻的面孔在炮火中消逝，他们喊着“保卫山河”、“抗战必胜”……
胜利了。
这就是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胜利”？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奢华的地板正在碎裂。
他猛地转过身。
书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士兵都停下了动作，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位面色铁青的高级军官。那个小头目军官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眼神躲闪。
吴石的目光如刀，再次扫过那些金条和古董，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中那份攥得皱巴巴的接收清单，狠狠地揉成一团，紧紧握在拳心。
这不是胜利。
这绝不是他为之浴血奋战、期盼己久的那个胜利。
寒风吹打着窗棂，呜呜作响，像是无数亡魂的哭泣，也像是对这个荒诞时代最沉痛的控诉。
作者“雪雨新枫”推荐阅读《沉默的荣耀：密使一号》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X7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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