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的秋雨，缠绵而阴冷，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福州绥靖公署办公楼灰色的瓦檐，仿佛永无休止。吴石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望着窗外被雨幕笼罩、显得模糊不清的城市轮廓，心中那份因获取城防情报而燃起的火焰，却并未被这湿冷浇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而急切。
凭借其福州绥靖公署副主任（他此时己兼任此职）的身份，以及“协助完善城防档案，为后续可能的战事提供历史依据”这一无可挑剔的理由，吴石终于获得了一次绝佳的机会——可以“有限度、有监督”地调阅最新的福州城防部署总图及相关的火力配置、通讯线路详图。
机会只有一次，而且时间窗口极其狭窄。图纸只能在指定的、有保密人员陪同的档案室内查阅，严禁拍照，严禁携带出室，甚至严禁长时间停留。
时间定在了一个雨势稍缓的午后。吴石在一位面无表情的保密局军官“陪同”下，走进了那间位于公署大楼深处、戒备森严的专用档案阅览室。室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带有绿色灯罩的台灯照亮着宽大的阅览桌。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防虫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那卷关乎福州数十万军民安危、也关乎解放大军行动成败的城防总图，被保密军官从特制的保险柜中取出，如同展开一件稀世珍宝般，缓缓在吴石面前的阅览桌上铺开。
图纸很大，绘制的极其精细。墨色的线条勾勒出福州城的大街小巷、山川河流；各种颜色的符号和标注，如同密布的战阵，清晰地指示出明碉暗堡的位置、永备工事的结构、重火力点的覆盖范围、预备队的集结地域、各级指挥所的位置、乃至电话线的铺设路径和备用通讯频率……这是一张将福州武装到牙齿的蓝图，也是一张可能让进攻者付出惨重代价的死亡之网。
吴石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但他的大脑却如同最高速运转的机器。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而有序地掠过图纸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符号，每一行标注。他不能表现出过度的关注，只能以一位资深军事官员研究历史档案般的审慎态度，时而点头，时而微微蹙眉，偶尔就某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向身旁的保密军官提出“专业性”的疑问，以分散其注意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雨声仿佛成了催促的鼓点。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将最关键的信息——核心防御地带的碉堡群坐标、炮兵阵地的具置、指挥枢纽的准确地点、以及守军换防的时间规律（这在附带的勤务表上有简要记载）——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入自己的脑海。
这不仅仅是记忆力的比拼，更是意志力的考验。他感到太阳穴在微微鼓胀，精神高度集中带来的疲惫感开始侵袭。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在未来拯救无数战士的生命。
终于，规定的查阅时间到了。保密军官上前，开始小心地卷起图纸。就在图纸即将合拢的最后一瞬，吴石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图纸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备注栏，那里用极小的字标注着一段关于某个关键防御节点因地质问题而存在的微小缺陷。
图纸被重新锁回保险柜。吴石面色如常地向保密军官道谢，然后缓步走出阅览室。首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他才允许自己流露出片刻的虚脱。冷汗，己经浸湿了他军装内的衬衣。
没有丝毫停歇。他立刻坐到办公桌前，摊开一本普通的《论语》——这是他伪装用的道具之一。他拧开一支看似平常的钢笔，但笔管内装的，却是特制的密写药水。这种药水书写后无色无味，需要特定的显影剂才能使其显现。
凭借着超凡的记忆力和绘图功底，他小心翼翼地在《论语》的扉页以及前后几张空白页的边角、行间，用极细的笔尖，将脑海中的城防图关键信息，分解、简化、转换成只有他自己和特定接收人才能看懂的符号、代码和简图。碉堡的位置用特定的几何图形表示，火力配置用数字和字母组合标注，换防时间则隐藏在看似随意的句读标记之中。
这个过程需要极致的耐心和精准，不能有一丝差错。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划过，留下无形的痕迹，也留下足以扭转战局的秘密。窗外天色渐暗，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映照着他专注而沉静的侧影。
当最后一个符号完成，他轻轻吹了吹书页，确保药水干透。整本《论语》从外表看，依旧只是一本普通的古籍，没有任何异常。
他将书合上，放入一个准备好的布套中。然后，他召来了聂曦。
没有过多的解释，吴石将装有《论语》的布套交给聂曦，目光凝重如铁：
“立刻，将这个，交给陈宝仓总监。告诉他，这是‘棋友’约定的‘古籍’，请他代为转交‘老陈’鉴赏。路上，绝对不容有失！”
“是！”聂曦接过布套，他没有问里面是什么，但他从吴石的眼神和语气中，感受到了千钧的重担。他将布套仔细藏入怀中，转身便融入了门外走廊的昏暗之中。
吴石走到窗边，看着聂曦的身影在雨幕中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公署大院的拐角。他抬起手，轻轻按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能感受到那本薄薄的《论语》所承载的巨大能量正在黑暗中传递。
图己穷，匕己现。情报己经送出，如同射出的箭矢，再无回头之路。接下来，便是等待，以及应对可能随之而来的、更加凶险的风暴。福州城的命运，乃至更多人的命运，都系于这无声的传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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