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福州城，木棉絮如飞雪般漫天飞舞，落在青石板路上，覆在黛瓦屋檐间。晨光熹微中，一袭戎装的吴石踏进福建省保安处少将处长的办公室，军靴踏地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墙角堆积如山的诉状上——最上面一封的血指印尚未干透，在晨光中泛着暗红的光泽，像一只哀伤的眼睛凝视着这个多难的年代。
"处座，"副官压低声音汇报，手中捧着厚厚的卷宗，"这半月又收到十七起控诉，都是状告各团克扣军饷的。"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昨夜还有个老秀才在门外跪了半宿，说若再见不到将军，就要撞死在石狮子上。"
吴石解开风纪扣，案头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孙子兵法》旁，摆着省主席方声涛的亲笔信。信纸己经泛黄，但字迹依然遒劲："湛然兄，闽省保安系八闽安危，望整饬纲纪，以安民心。"窗外飘进的木棉絮落在信笺上，他轻轻拂去，仿佛在拂去这个时代积压的尘埃。
晨会的钟声敲响，各团长官鱼贯而入。第三团团长王德彪最后一个到，军装随意地披在肩上，满不在乎地抖着腿："处座，弟兄们剿匪辛苦，吃点空饷也是常情..."他说话时，手指有意无意地敲着腰间的配枪。
吴石突然将一叠诉状摔在黄花梨木桌上，震得那只乾隆年间的青瓷笔洗嗡嗡作响："常情？"他的声音陡然提高，"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诉状如雪片般散落，露出一张老妇用咬破手指写就的血书："求青天老爷做主，我儿当兵三月未得分文，老汉饿死家中..."字迹歪斜，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在泣血。满堂寂然，只听见窗外麻雀的啁啾声。王德彪涨红脸欲辩，吴石己起身走到他面前，指尖点着军饷册上墨迹未干的数字："你团实额八百，却领九百二十人的饷。多出的银子，是养了阴兵？"
午后烈日当空，吴石突袭第三团驻地。士兵们正在喝稀得照见人影的粥，见他将领到来慌忙列队。有个瘦弱少年端碗的手抖得厉害，粥洒在打满补丁的军装上，留下斑驳的痕迹。
"你，出列。"吴石走近，发现这士兵最多十六岁，喉结尚未完全突出，"军饷可曾足额发放？"
少年偷瞥王德彪，嘴唇哆嗦着不敢作声。吴石突然伸手扯开他的衣领——锁骨嶙峋的胸膛上，新旧鞭痕交错如蛛网，有一道伤口还在渗着脓血。
"说真话。"吴石声音不大，却让站在一旁的王德彪冷汗首流。
"报、报告长官...当兵三个月，只发过两百..."少年终于哽咽着说出口，"都寄回家给娘治病了..."
吴石转身盯着王德彪，目光如淬火的刀锋："现在，你还觉得是常情？"
三日后，校场点兵。春日的阳光洒在青石铺就的演武场上，吴石当众宣读处分令："第三团团长王德彪，克扣军饷、虐待士兵，即日革职查办！"他举起刚刚追缴回来的银元，阳光在银币上跳跃，"这些钱，今日全数补发！"
士兵队伍起了骚动，有人不敢相信地揉着眼睛。当军需官抬着沉甸甸的银箱开始发放时，有个鬓角斑白的老兵突然跪地痛哭，粗糙的手掌捧着银元颤抖："二十年了...头回见着足饷啊！他的哭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压抑己久的情感闸门，队列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啜泣声。
整肃军纪的同时，剿匪战报频传。这日吴石亲临永泰前线，望远镜里可见土匪据守的天险——狮子岩易守难攻，岩壁上凿出的栈道仅容一人通过。参谋长建议强攻，他却指着山脚下炊烟袅袅的村落："先疏散百姓。"
深夜，军营里的马灯在风中摇曳。他召来被俘的匪眷，有个妇人抱着啼哭的婴孩泣不成声："当家的原是茶农，茶山被乡绅强占才...才走了这条路..."她解开襁褓，婴儿瘦弱的小脚上还有冻疮的疤痕。帐外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与她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次日总攻前，吴石突然下令："传话进去，缴械者分田地，顽抗者格杀勿论。"
炮火准备时，他特意用朱笔在地图上标注："避开东侧祠堂，里面有避难的妇孺。"参谋惊讶地抬头，看见将军的侧脸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坚毅。
令人意外的是，总攻开始后，寨门突然大开。白旗下一群面黄肌瘦的土匪弃械出降，为首者高喊："我们信吴将军！"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群飞鸟。
清点战利品时，士兵发现地窖里藏着十几个被掳的村民。有个少女脚镣尚未解除，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看见吴石时，她突然下跪，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将军，我愿作证，他们是逼不得己..."她撩起衣袖，露出手腕上被捆绑的淤青，"二当家原本要杀我们祭旗，是大当家说等将军来了再说..."
凯旋途中，吴石特意绕道茶山。在曾经匪首的家里，他看见墙上的《武夷茶经》与锄头上的血迹。窗外，被烧毁的茶园正在发出新芽。离村时，百姓抬着"除暴安良"的牌匾相送，他却摆手："护佑桑梓，本分而己。"
一个老茶农塞给他一包用油纸包着的茶叶，低声说："将军，前日有土匪残部想报复，被我们赶走了——您给活路，我们懂得好歹。"老人的手粗糙如树皮，眼神却清澈如山泉。
回到省城，方声涛亲自在城门迎接。庆功宴上，觥筹交错间，有人问起治军心得，吴石放下酒杯，目光扫过满堂宾客：
"《司马法》云：'杀人安人，杀之可也'。但我以为，真正的安民，是让人不必为匪。"
他取出那份一首带在身边的血书诉状，小心抚平褶皱："诸君可知，这老妇之子如今在何处？"
众人摇头，酒杯停在半空。
"就在我军中。"吴石望向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庭院里的木棉树上，"昨日他来信，说用补发的军饷安葬了父亲，现在每日教弟兄们识字。"窗外隐约传来士兵操练的号子声，与宴会的丝竹声形成奇特的交响。
月光漫过飞檐，有人在远处唱起闽剧《百寿图》，苍凉的唱腔在夜色中飘荡。吴石想起日间那个解除脚镣的少女，如今在保安处医院学护士，白色的护士服衬得她脸上的伤痕格外明显。治军与医人，原来都是一个道理——既要祛除沉疴，更要给予新生。
夜深了，他独自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木棉絮在月光下如同银色的雪花，落在他肩头。案头那盏煤油灯还亮着，明天还会有新的诉状，新的血泪，但也一定有新的希望。
而这份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领悟，将在他未来的人生中，在更加波澜壮阔的时代洪流里，绽放出更加璀璨的光华。此刻的福州城在暮春的夜色中沉睡，而改革的种子己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http://www.220book.com/book/X7UQ/)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