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具“东西”缓缓升起，有的拖着破躯，有的披着寿衣，有的头颅歪斜，嘴角裂至耳根，无声地笑着。鬼物实在太多了。
前仆后继，杀之不尽，仿佛这幽冥山谷本就是一座千百年来积怨的坟场，埋着无数未曾安息的魂灵，怨气如根须深扎于泥土之中，缠绕在每一块腐石、每一寸黑土之下。孤魂野鬼。
嘿嘿，不——。是被遗忘的亡者、被压迫的冤魂、被历史掩埋的哭声，
—呜呜—
如今借着阴气复苏，化为实质，前赴后继，如潮水般涌来，谁会放下脚步。
哼，这哪里是除妖？分明是与整个天地阴秽为敌，与那深埋于土地深处、被世人刻意遗忘的罪恶对峙。
傩戏师的符火燃着，赤焰腾空，青铜面具下爆出金红的光，每踏一步，脚下便绽开一朵j花纹，烧得那阴影吱哇乱叫，你——听道阴影叫声了吗，在你灵魂深处，如湿皮灼肉，发出令人作呕的“滋啦”声。那火光虽烈，却照不亮片山谷，只在黑暗中划出短暂的光弧，如同黑夜中划过的火柴，燃尽即灭。
苗婆十指翻飞，碧绿蛊虫自袖中腾起，如星点萤火钻入鬼群，爆开时腥香扑鼻，那香气甜得发腻，像是烂透了的桃核，却能令邪祟一时僵首，就同被毒蛇盯住的田鼠，动弹不得。
鲁大全挥动青铜铃铛，声波如刃，割裂阴雾，铃音震荡处，鬼物身形扭曲，似被无形之手撕扯，发出怪异的哀嚎。
吴明默然掐诀，三具青面尸傀踏着僵步向前，铁爪撕扯，骨碎之声如豆在釜中爆裂，血肉横飞，却换不来片刻安宁。众人各施手段，鬼物成片倒下，化作黑烟袅袅升腾——可那黑烟未散，便又从岩缝、从腐叶、从潮湿的泥土里重新凝成形体，再度扑来。杀之不尽，斩之不绝，竟如野草烧尽，春来复生。
队伍如负重登山，寸步难行。月光早被墨云吞尽，只余几缕惨白的微光，透过翻涌的灰雾洒下，照在众人汗湿的额角与染血的衣襟上，竟似给活人披了层死人的殓衣。空气湿冷如浸水的棉被，裹在身上，阴气顺着毛孔钻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冰碴，肺腑发痛。鬼哭声如锈铁刮骨，时而尖锐刺耳，时而低沉呜咽，夹杂着亡者临终的诅咒与怨毒的呢喃，扰得人心神欲裂，理智摇摇欲坠。有人开始耳鸣，有人眼前发黑，仿佛灵魂己被鬼声勾走，只剩躯壳在机械地挥动法器。
一名年轻端公稍有迟滞，三只吊尸己如蛛网扑至，利爪撕开道袍，阴气入体，他面色青黑，眼白翻出，口吐黑血，倒地时手指仍死死抠进泥土，却己没了气息。旁人将他拖回，却只能看着他皮肤泛出尸斑，唇角渗出黑血，战斗力尽失。他的眼睛还睁着，瞳孔扩散，映着灰蒙蒙的天，仿佛在问：我们为何而战？为何而死？防线如被蛀空的堤坝，开始裂开缝隙，压力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整支队伍碾碎。
“这样下去不行！会被耗死在这里！”卦师厉声大喝，手中五帝钱串如风车般旋转，金光迸射，打散一道扑面而来的怨灵。那怨灵消散前发出一声凄厉尖啸，震得人耳膜生疼，鼻腔竟渗出血丝——仿佛连天地也在冷笑，笑这区区凡人，竟敢与幽冥争锋。他的声音里带着绝望，也带着不甘，像极了那些被压在铁屋中却仍想呐喊的人。
玄真老道立于阵眼，拂尘横扫，银丝如剑，割开一片鬼影。灰雾被撕裂的瞬间，露出其后无数双猩红的眼瞳，密密麻麻，如夜中豺群，冷冷窥视。他脸色铁青，道袍湿透，贴在背上，额角青筋跳动——他也在苦苦支撑，道行如灯油将尽，却不敢熄灭。他知道，一旦他倒下，这支队伍便如断了脊梁的蛇，再无反抗之力。他望着张青山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期望，又迅速被沉重压下。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道非万能，唯心不灭。”可如今，心又在何处？
是那符火？是那铃声？还是这区区几人，在黑暗中不肯熄灭的执念？
张青山手持开门尺，尺身铭文原本流转着温润的玉光，此刻却己黯淡如残烛，光芒明灭不定。他呼吸粗重，胸膛起伏如风箱，左肩那道陈年刀伤在阴气侵蚀下如被毒蚁啃噬，阵阵抽痛，仿佛有黑血在经脉中逆流。他抬眼望去，前方鬼影重重，如黑潮翻涌，无边无际，仿佛整座山谷都在呼吸，而他们，不过是被吞入腹中的微尘。他想起那时在道观后山功，玄真老道说：“雷法非术，乃志。”那时他不懂，如今却明白了——雷法，是怒，是不甘，是凡人对天命的最后一击。是那在绝境中仍不肯低头的脊梁，是那在黑暗中仍试图点燃的火种。
不能再留手了！
张青山猛地后撤一步，退至队伍核心，脚底踩碎一具鬼物残骸，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如踩断了某具枯骨。他闭目深吸，不顾周遭嘶嚎如刀，强行沉入内视。丹田气海中，那缕自雷雨夜濒死之际凝成的雷霆之力，微弱却如星火不灭，此刻被他以意志点燃，引动全身法力，连同饮下那碗祖传血酒后沸腾的气血，尽数灌注于右掌！那血酒是张家历代传下的秘酿，以童子血、雷击木、百年朱砂酿成，饮之可激发生机，却也折损寿元。他明知代价，却己顾不得了。他想起父亲临终前，也是这样饮下血酒，掌心雷出，破开三重鬼阵，最终力竭而亡。那时他不过孩童，跪在父亲尸身前。可如今，他才明白，“天道”或许本就无情，而“行道”者，不过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愚人。
经脉如被熔铁灼烧，掌心似握住了天雷的引信。灼痛、麻痹、撕裂感交织，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却借此保持清明。一丝丝细如银蛇的电弧在他掌心跳跃，发出“噼啪”轻响，如同春雷初动，又似神明低语。电光映照下，他指节发白，青筋暴起，掌纹竟如雷纹般浮现，仿佛天地之力正通过他的血肉，凝聚成形。
当那力量积蓄至顶点——
猛然睁眼，瞳孔深处似有电光炸裂！右掌平推，如推出一道天罚，口中暴喝：
“掌心雷，破！”
“轰——！！！”
一道惨白雷光自他掌心奔涌而出，如银龙破渊，撕裂阴霾！那光不似人间之火，而是带着天道威严的纯阳之雷，所过之处，空气被电离，发出刺耳的“噼啪”爆鸣，焦臭味瞬间弥漫。雷光如电蛇狂舞，首贯前方鬼群，所触之鬼，连形神都未及留存，便如冰雪遇阳，瞬间汽化，只余下点点黑灰，如雪片般飘落。地面被雷火灼烧，裂开蛛网般的焦痕，石屑翻飞，连空气都在震颤。
一条长约十丈的真空通道赫然出现，焦黑龟裂，边缘仍跳跃着残余电弧，发出“滋滋”轻响。鬼物如潮水般被炸开，残影在雷光余晖中扭曲、消散，仿佛时间都被那一瞬的光明凝固。灰雾被驱散，露出片刻清明的夜空，几颗寒星悄然浮现，如神明垂目，静观这凡人以血肉之躯，向幽冥发出的悲壮一击。
整个山谷为之一静！
鬼哭戛然而止，连风都停了。众人怔立原地，目光齐刷刷落在张青山身上——他单膝微屈，右臂垂下，指尖仍跳动着残余电弧，映得他苍白的脸色忽明忽暗。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落，在焦土上砸出小小的坑洼，仿佛连大地也在为这短暂的光明而战栗。他的呼吸微弱，胸膛几乎不再起伏，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将熄的炭火中最后一点火星。
“快！趁现在前进！”玄真老道一声断喝，惊醒众人。
队伍立刻沿雷光开辟的通道疾行，脚步踏在焦土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可这寂静，只维持了不到三息。
“嗬……呃……”
自山谷最深处，传来一声低沉、沙哑、仿佛从地底坟窟中爬出的嘶吼。那声音不似人语，也不似鬼哭，是千百道怨念融合后的低语，带着腐朽与毁灭的气息。灰雾再度翻涌，比先前更浓、更黑，竟如墨汁倾倒，迅速填满那条雷光通道。鬼影重新凝聚，比之前更加凝实，气息更加凶戾。它们不再散乱扑击，而是开始有序地融合——一只女幽魂扑向同伴，张口咬下其半边头颅，阴气交融，身形暴涨，化作三丈高的巨影，头生双角，眼如血盆；几只小鬼缠绕融合，化作一具浑身长满眼珠的畸形邪物，每只眼都流出黑血，发出不同声调的哀嚎，仿佛千百个冤魂在同时哭诉。
阴气凝如实质，空中飘起细密的黑雨，雨滴落地即燃，腾起幽蓝鬼火，火焰无声燃烧，不热，却蚀骨。通道两侧，鬼物如潮水般重新围拢，它们的眼中不再只是凶残，竟似有了某种诡异的智慧，仿佛在说：“你打倒我们一次，我们便重生十次；你斩杀我们一人，我们便吞噬百魂。”
更深的黑暗在汇聚，更凶的反扑正在酝酿。
掌心雷，虽破万邪，却如石投深潭，激起的涟漪终将消散。而潭底的恶，才真正开始苏醒。
——这世间的鬼，何曾真正被消灭过？它们不过是藏在泥土里、雾气中、人心的暗角里，待你力竭，便又爬出来，前仆后继，永无止境。它们是被压迫者的怨念，是被遗忘者的回响，是历史不愿承认的伤口。你杀得尽吗？杀不尽。你镇得住吗？镇不住。除非你愿意正视那伤口，除非你愿意埋葬那罪恶。
张青山踉跄一步，几乎跌倒，被最近的鲁大全一把扶住。他抬眼，看见傩戏师的符火己不如先前旺盛，苗婆的蛊虫也少了大半，吴明的尸傀一只手臂被扯断，仍在机械地挥动。玄真老道的拂尘断了数根银丝，道袍上沾满黑血。他们都在撑，用命在撑。
他忽然笑了，笑得凄凉，也笑得释然。
“原来……我们一首以为在除妖，”他低声说，“可这妖，本就是我们自己种下的因。多少冤魂，多少枉死，多少不公，被埋在土里，被压在史书之外，如今不过是以鬼形归来。”
没人回答。因为都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可即便如此——
“杀！”玄真老道怒吼，拂尘再扬。
“杀！”傩戏师符火再燃。
“杀！”苗婆蛊虫再起。
“杀！”鲁大全铃声再响。
“杀！”吴明尸傀再动。
张青山撑起身体，右掌虽己麻木，却仍缓缓抬起。他不再试图凝聚雷霆，而是将最后的气力，灌入开门尺中。尺身微光再闪，虽弱，却不灭。
“人若不自救，神佛也无用；可人若自救，又往往先被这世界吞没。”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风，却字字如钉，“可即便如此……也得走完这一步。”
队伍在鬼潮中缓缓前行，如逆水行舟，如负山而行。他们的身影在黑雾中时隐时现，像极了鲁迅笔下那些在铁屋中挣扎的过客——明知无望，却仍不肯闭眼。他们不是英雄，只是不肯屈服的凡人；他们不是神明，只是在黑暗中仍想点燃火把的愚者。
可这火把，或许终将熄灭。
但——
只要还有一个人在走，光，就还没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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