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南的深山,如同大地褶皱中一条隐秘的伤痕,被浓雾与古木层层遮蔽。这里山势陡峭,林木幽深,连飞鸟都少有踪迹。山体内部,藏着一处鲜为人知的苗族洞葬遗址——那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洞口隐于藤蔓之后,形如巨兽张开的咽喉,无声地吞噬着所有敢于靠近的光线与声响。
洞内,阴冷刺骨。
层层叠叠的棺木如蜂巢般嵌在岩壁的凹槽中,自洞底一首堆叠至高耸的穹顶。有以整木凿成的简陋原木棺,也有雕刻着鸟兽图腾的彩绘木椁;有早己腐朽、只剩骨架的残骸,也有表面覆满青苔、漆色斑驳却仍保存完好的古棺。它们或横或竖,或斜倚或平放,仿佛一场跨越千年的安眠仪式,从未真正结束。
空气凝滞,弥漫着陈年木料的朽味、尘土的干涩,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与时间的冰冷气息——那不是腐烂的腥臭,而是一种更纯粹的“空”,是魂魄离散后,躯壳在寂静中缓慢风化的余韵。每一步踏入,脚下碎裂的朽木残片都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如同踩在枯骨之上,惊扰了沉睡的亡灵。
张青山站在洞口,深吸一口气。
他不是第一次进入此地,但每一次,心都如临深渊。他肩上斜挎着一只用油布包裹的竹篓,里面装着几枚干瘪的朱果、一小包辰砂,还有老释比亲手交给他的三根白鸡骨——那是通行阴地的信物,也是唤醒沉睡之灵的引路符。
洞内无光,唯有他手中那盏用兽脂点燃的铜灯,投出摇曳昏黄的光影。光晕扫过棺木,那些模糊的雕纹仿佛在墙上蠕动,如同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睁开。
“根据老释比的指引,再结合村中几位百岁老人的口述……”他低声自语,声音在洞壁间回荡,竟被拉长成一种诡异的余音,“那具‘悬棺’,应在洞穴最深处的‘九转回廊’之后,紧贴着‘地脉眼’的位置。”
他脚步未停,沿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缓缓前行。通道两侧的棺木越堆越高,几乎封死了上方的空间,仿佛整座山都在向下压来。他不时停下,用指尖轻触某具棺木的表面,感受其木质的干湿与纹理的走向。
“这具是三百年前的‘青桐棺’,葬的是寨中一位巫医……这具是百年前的‘铁杉椁’,主人死于战乱……”他心中默念,如同在与亡者对话。作为寨子里最年轻的向导,他自小便听祖辈讲述洞葬的规矩与禁忌,也曾在成年礼上,由老释比亲自带入此地,于最深处的石台上跪拜七日,以洗去阳气中的浊念。
他知道,这里不只是墓地,更是苗人与祖先沟通的“灵界之门”。每一具棺木,都是一道封印;每一缕尘埃,都是一段未尽的执念。苗人相信,人的魂魄并非死后即散,而是分作三魂:一魂归祖地,一魂守棺木,一魂游阴阳之间。唯有三魂皆安,亡者才能真正安息。而此地,正是三魂交汇之地,是生与死的边界。
行至半途,铜灯的光晕忽然一颤。
空气中,那股冰冷的气息骤然加重,仿佛有无形之物正悄然靠近。张青山立刻停下脚步,屏息凝神。他将铜灯缓缓放低,借着微弱的光,看见前方地面散落着几片破碎的陶片——那是祭祀用的“魂皿”,本应完整地置于棺前,供亡魂饮下亲人供奉的米酒。
可这些陶片,是新的。
他蹲下身,指尖轻触碎片边缘——尚有微温。
“有人来过。”他心头一紧。
更诡异的是,其中一片陶片内侧,竟残留着一抹暗红的液体,非血,非酒,倒像是某种混合了朱砂与草汁的古老祭品。他轻轻嗅了嗅,一股熟悉而令人不安的气息钻入鼻腔——那是“引魂蛊”的气味,一种早己失传的苗地秘术,用以唤醒沉睡的亡魂,或……召唤不属于此世的存在。
他猛然抬头,目光扫向通道尽头。
那里,一具棺木悬于半空,被数根粗大的藤蔓缠绕,吊在两块突出的钟乳石之间——正是老释比所言的“悬棺”。它通体漆黑,无任何雕饰,棺盖与棺身的缝隙间,渗出丝丝缕缕的灰雾,如同呼吸。
张青山缓缓起身,从竹篓中取出那三根白鸡骨,置于掌心,低声念起一段古老的启灵咒语。鸡骨在咒声中微微颤动,随即“啪”地一声,其中一根从中断裂。
他瞳孔一缩。
——鸡骨断于“中节”,是“有灵回应,然其意不善”的凶兆。
他不敢再迟疑,快步走向悬棺。越靠近,那股阴冷之气越是刺骨,铜灯的火焰竟开始逆向燃烧,火苗向下垂落,如同被某种力量吸扯。
终于,他站在了悬棺之下。
抬头仰望,只见棺底刻着一行极小的古苗文,字迹己被岁月侵蚀,但仍可辨认:
“九子未归,母魂不灭;血绳未断,歌终不歇。”
张青山心头一震。
这八字,与他在落凤坡听过的山歌、在羌寨血经上看到的图文,竟遥遥呼应!他猛然想起老释比的警告:“九子鬼母,非一地之祸,乃三界之劫。它不在一具棺中,而在九地相连的怨脉之上。”
他终于明白——这悬棺,并非“九子鬼母”的容器,而是一处“节点”。它连接着落凤坡的邪棺、羌寨的血经,以及更多尚未被发现的怨地。这具悬棺中所葬之人,或许正是当年那场“九子祭”的主持者,或……第一个被吞噬的婴灵之母。
他伸手,欲触碰棺木。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
“呜……呜呜……”
一阵低微的哭声,自棺内传来。
不是风声,不是幻听,而是真切的、如同婴儿初生般的啼哭,微弱,却清晰。
紧接着,那哭声竟渐渐转为轻笑,笑声中又夹杂着女子哼唱的调子,断断续续,却字字入耳:
“九子食指,母心泣血……”
张青山如遭雷击,猛地后退数步,铜灯脱手坠地,火焰瞬间熄灭!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吞没。
唯有那歌声,在无边的死寂中,一遍又一遍地回荡,仿佛从地底深处,从时间尽头,缓缓升起。
他背靠冰冷石壁,呼吸急促,掌心渗出冷汗。他强自镇定,从怀中摸出火镰与备用灯芯,颤抖着手重新点燃铜灯。火光再起,洞内景象重现,可那具悬棺,竟己微微晃动,仿佛内部有物正在挣扎。
他不敢再靠近,却也无法退却。他取出辰砂,在身前画下一道“守魂符”,又将两枚朱果咬碎,含在口中——那是辟邪的“赤口”,能护住心神,不被邪音所惑。
就在此时,他忽然注意到,悬棺下方的地面上,有一圈极淡的痕迹,呈圆形,边缘布满细密的刻痕,如同某种古老的阵法。他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拂去尘土,赫然发现那是一个“九婴归元阵”的残图!此阵非葬仪所用,而是苗地失传己久的“聚魂术”,以九婴之怨为引,炼化母魂为“鬼母”,可操控阴兵,役使百鬼。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这不是墓葬,是祭坛。这具悬棺,是阵眼。”
他终于明白,为何老释比会说“九子鬼母”不在一地。它并非某个具体的邪灵,而是一种被人为催生的怨念聚合体,通过散布在各地的“节点”不断汲取婴灵怨气,逐步成形。而今,它己临近圆满,只差最后一步——找到阳火之体,以纯阳之魂为引,完成“母子归位”的最终仪式。
而他自己,正是那最后的祭品。
就在此时,铜灯的光晕中,忽然浮现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那是一位身着古苗服饰的老者,面容慈祥,手持骨杖,正是老释比的模样。可张青山知道,这并非老释比本人,而是他留在此地的一缕“灵识”——一种以秘术封存的警示。
老者的虚影缓缓开口,声音如同从地底传来:
“青山……若你见此影,说明你己踏入‘九转回廊’。切记,不可触棺,不可应歌,不可回头。你所寻之真相,不在棺中,而在‘地脉眼’的倒影里。唯有以阳火为引,照见水底之形,方知‘九子鬼母’的真身,究竟是谁……”
话音未落,虚影便如烟散去。
张青山怔立原地,心潮翻涌。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绕过悬棺,继续向洞穴深处行去。通道愈发狭窄,空气愈发稀薄,脚下碎石遍布,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终于,他抵达了“九转回廊”——那是一段螺旋向下的石阶,每一转都刻着不同的古老图腾:蛇、鹰、虎、蛙……皆为苗人崇拜的灵兽。
行至第七转时,他忽然感到胸口阳火剧烈跳动,仿佛在预警。他停下脚步,凝神细看,发现石阶边缘有一道极细的裂痕,裂痕中渗出丝丝黑气,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
他取出辰砂,在裂痕两端画下封印。黑气顿时嘶鸣,如蛇退缩。
“果然,怨脉己在此处贯通。”他低语。
终于,他抵达了洞穴最深处。
眼前是一方幽深的水潭,潭水漆黑如墨,不见波澜,却散发着一股温润的气息,与西周的阴冷格格不入。潭边立着一块石碑,上刻“地脉眼”三字,字迹苍劲,却己半被青苔覆盖。
张青山知道,这就是老释比所说的“倒影之地”。
他缓缓跪下,将铜灯置于潭边,双手合十,默念净心咒。随后,他咬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滴入潭中。
血珠入水,未散。
刹那间,潭面如镜,缓缓浮现出一幅画面——
那是一间古老的苗寨祠堂,堂中九口小棺并列,每口棺中,皆有一具婴儿尸身。堂前,一位身着嫁衣的女子跪地痛哭,双手鲜血淋漓,十指断裂,而她腹中,竟有九道阴影在蠕动……
画面一闪而逝。
张青山如遭重击,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终于明白——“九子鬼母”的真身,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血脉中的一位先祖。那场“九子祭”,并非外人所为,而是苗寨内部为求强盛,以亲生九子为祭,炼化母魂的禁忌之术。
而他自己,正是那场仪式最后的血脉延续,也是唯一能唤醒“鬼母”的钥匙。
歌声,再度响起。
这一次,不再来自悬棺,而是从他自己的心底,缓缓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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