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彻底放亮，晨晖刺破山间残余的薄雾，却丝毫未能减轻张青山心头的重压。那寒意仿佛己钻进了骨缝里，让他每走一步，都觉得关节滞涩、肌肉僵硬。他几乎是靠着一股意志拖着腿往前走，脚底像是踩着棉花，又像是陷在泥沼里。背上的药篓一下下磕着他的脊背，里面那几株沾着夜露的金线莲，此刻仿佛不是草药，而是沉甸甸的命运。
土屋前聚着的三两个村民见他回来，脸上刚掠过一丝喜色，旋即被他那副模样惊得怔住——他头发散乱，衣衫被露水与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更触目的是他那张脸，在晨光下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死灰。青山无暇顾及他们的目光，几乎是三步化作两步撞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病气、汗酸和霉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屋内，油灯如豆，光线昏黄黏稠。小豆子躺在炕上，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那张小脸己褪去潮红，转为一种令人心悸的青灰色，嘴唇干裂的血痕刺眼。赵婶瘫坐在炕沿，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只有一只手还在机械地、无意识地着孩子滚烫的手背，呜咽声如同快要断线的风筝。
“赵婶！药！金线莲……”青山的声音像是从干裂的河床里挤出来，沙哑得不成样子。这声音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屋内的死寂。他随手将背着的药篓放在灰暗地上，微微抖动的双手取出那几株在昏暗光线下依然顽强泛着金光的草药。
赵婶猛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先是茫然，继而爆发出近乎疯狂的光彩。她踉跄的迈开脚步扑过来，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抓住青山的胳膊，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青山……娃儿……你……”她张着嘴，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纵横肆流，激动得浑身发抖，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草药，像是捧着举世无双的珍宝，指尖因极度用力而泛白。
“快！煎药！”青山急促地吐出几个字，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不得不将重心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才勉强站稳。他望着炕上那个曾经灵巧活泼的孩子，心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昨夜所有的恐惧与挣扎，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煎药的过程，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仿佛时间也被这炉火熬得黏稠起来。
赵婶颤巍巍地起身，从墙角取下那口用了几十年的黑陶药铫，铫身布满细密的裂纹，像一张老人的脸，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她用破布仔细擦拭内壁，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在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随后，她将金线莲轻轻放入铫中，又加了三片老姜、一小撮陈皮——这是山里人治高热的土方，能引药入经，驱散寒毒。她舀起一瓢井水，水清冽见底，倒入铫中，水位刚好没过药材。水珠溅起，落在炉火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腾起一缕白烟。
药铫被稳稳地搁在泥炉上。炉膛里，几块炭火正幽幽地燃着，红光在灰烬中忽明忽暗，像一只只半睁半闭的眼睛。赵婶用一把旧蒲扇轻轻扇动，炭火渐渐旺了起来，发出“噼啪”的爆响，火星跳跃，如同夜鬼在暗中窥视。水开始升温，先是底部泛起细小的气泡，如鱼眼般缓缓上升；接着，气泡变大，连成串，咕嘟咕嘟地翻滚起来。药香随之弥漫开来——那不是寻常草药的清香，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清苦，混着一丝腐叶与寒泉的气息，仿佛从地底深处升腾而来的呼吸。
赵婶不时用一根细竹筷轻轻拨动药草，让它们均匀受热。金线莲的叶片在沸水中舒展，茎脉中的金线仿佛被唤醒，隐隐泛出微光，像血脉在跳动。水色由清转褐，再泛出淡淡的金绿，蒸腾起的白雾在屋内盘旋，竟在油灯的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彩，如同山间清晨的瘴气。这雾气拂过人脸，带来一丝凉意，却让人莫名心悸。
药煎了约莫半个时辰，水己收去大半，药汁浓稠如墨，泛着幽幽的金绿光泽。药铫里开始升腾起带着清苦气息的白雾时，这苦涩的味道竟成了希望的信使。赵婶熄了火，用细纱布将药汁滤入一只粗陶碗中。药液在碗中轻轻荡漾，表面浮着一层极薄的油光，像是月光洒在深潭之上。她端起碗，手抖得厉害，碗沿磕在药铫上，发出“叮当”的轻响，像在敲打命运的铜铃。几次险些洒出。她屏住呼吸，试图将药汁喂进小豆子紧咬的牙关，但褐色的药液一次次顺着孩子的嘴角流下，染脏了炕席。赵婶急得发出绝望的哀鸣，眼泪大颗砸落。
青山强撑着凑过去，俯下身，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阳火夜行录》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用极轻、极沙哑的声音在小豆子耳边说：“豆子，听话，张嘴……喝了药，哥哥带你去溪边，堆你最喜欢的石头房子……”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也许是这熟悉的声音穿透了昏迷的屏障，小豆子的喉结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终于开始了艰难的吞咽。
接下来的变化，近乎神迹。先是额头上渗出了细密而的汗珠，不再是之前那种烫人的燥热。接着，那拉风箱般可怕的呼吸声，一点点地平缓下来。孩子脸上那层骇人的青灰色，如同被水稀释的墨，渐渐透出些许生命的底色。虽然依旧昏迷，但那股笼罩在他身上的死亡阴影，正肉眼可见地缓缓消退。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掀开了压在胸口的巨石。
“退了……热退了！”赵婶喃喃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猛地转过身，再次抓住青山的手，这一次，是双手死死握住，巨大的感激让她语无伦次，“青山！恩人！你是老天爷派来的！是小豆子的再生父母！”就要躬身作礼表达谢意。
然而，当她狂喜的情绪稍稍回落，在越发清晰的晨光中真切地看清青山的脸时，她脸上的感激瞬间冻结，转而浮现出惊骇。这张脸青白得没有一丝活气，像是被拍散了不少阳火，眼底两团浓墨般的乌黑，嘴唇是诡异的紫绀。更让她心底寒气大作的是，离得近了，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阴冷的凉意正从青山体内透出来，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像是深潭淤泥混着腐朽根茎的土腥气。这绝非寻常的劳累！
赵婶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紧握的手，甚至不受控制地向后缩了一下，身体僵硬，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疑虑，声音发颤：“青……青山，你……你这脸……你昨夜……到底去了哪儿？是不是……是不是在山里撞了邪了？”
恰在此时，有一些闻讯赶来的邻居涌进了本就狭小的土屋。他们先是因小豆子的好转而松了口气，七嘴八舌地向青山表达着感激。可当他们看清青山此刻的模样，感受到那股非同寻常的阴冷气息时，所有热情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而安静，人们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脚步不自觉地后移，在他周围空出了一小圈无形的隔离带。那目光，不再是看恩人，而是在审视一个不祥之物。
明晃晃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青山身上，他却只觉得那光线冰冷刺骨。刚刚涌起的一丝救人性命的慰藉，瞬间被这无言的排斥和冰冷的恐惧吞噬得干干净净。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些感激眼神深处的疏离和畏惧。他用一场搏命的冒险践行了“仁义”，却似乎将自己换到了另一个更加可怕的境地。
他没有力气辩解，对赵婶混杂着感激与恐惧的复杂目光，也只是疲惫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在众人沉默而压抑的注视下，他默默地转过身，躬身拿起陪伴着自己经历的药篓，背在背上步履蹒跚地挪出了这间土屋。细微的变化和语气里的疏离，青山只看在眼里。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好，赵婶，小豆子烧退了就好，我先回去了。”，赵婶急急忙回道：“青山你……你快回去歇着吧，这里……这里有我就行了。”
他转身离开小豆子家，刚走出院门，就遇上了几个闻讯赶来的邻居。他们本是来看望小豆子，见到青山，纷纷围上来道谢称赞“青山，好样的！敢夜闯深山采药救人！”“小豆子有救了，真是多亏了你啊！”可这些热情的话语，在目光触及青山的面容和状态时，都或多或少地滞涩了一下。那溢于言表的感激之下，悄然混入了一丝惊疑和审视。人们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靠得近的几人，甚至不自觉地微微蹙眉，仿佛嗅到了什么不好的味道，下意识地拉开了些许距离。
不远处那只平日与张青山熟稔的大黄狗，此刻也只是焦躁地原地踏了几步，低低呜咽两声，便夹着尾巴，停止不前，随即，飞快地逃开了，仿佛连动物都本能地感到了畏惧。
阳光明媚，乡音亲切，可张青山却感觉一股无形的寒意在周身蔓延。他救了人，带来了希望，可他自己，似乎却成了某种不被欢迎的、带着“不干净”东西的存在。他勉强应对着乡亲们的问候，脚步匆匆地往家走，只想尽快避开这些探究的目光。
他心里无比清楚，昨夜从那个诡秘之地带回来的，除了救命的金线莲，还有那株形如鬼面的怪参，以及……某种更深重、更难以摆脱的东西。而眼前这一切，或许仅仅是一个诡谲序幕的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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