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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己经提交，加密通讯器也陷入了沉默，仿佛那头的神秘人物对他那套精心编织的说辞己然失去了兴趣。安全屋的窗帘紧闭，将渐亮的天光挡在外面，房间里依旧维持着一种虚假的午夜。哈奇冲了个热水澡，试图洗掉身上的雨水、汗水和那种黏腻的失败感。滚烫的水流冲刷着皮肤，带来短暂的刺痛和暖意，但寒意似乎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怎么也驱不散。
他换上干净的衣物，倒在狭窄的床上，命令自己睡觉。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需要休息，肌肉酸痛，神经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粗糙。他闭上眼睛，努力清空大脑，运用过去在极端环境下快速入睡的技巧——专注于呼吸，放松每一块肌肉，想象自己沉入温暖的黑暗。
起初，似乎有点效果。疲惫像潮水般涌来，意识开始模糊，身体的重量深深陷入床垫。但就在即将滑入睡眠深渊的边缘，一张脸猛地撞进了他的脑海——列夫·安东诺夫的脸。
不是最后那张被封住嘴、眼神空洞的脸，而是更早一些，在台灯温暖光晕下，那张被泪水浸透、因极度恐惧和绝望而扭曲的脸。那双眼睛，充满了哀求，仿佛在无声地呐喊：“为什么是我？”
哈奇猛地睁开眼，心跳得像擂鼓。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重新闭上眼，试图用意志力将那影像驱散。但那张脸像鬼魅般挥之不去，而且细节越来越清晰：眼角的细纹，鼻翼因抽泣而微微翕动，睡袍领口松垮的褶皱……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股混合了泪水、恐惧和旧书纸张的特殊气味。
失眠症，像一位不请自来的、恶毒的客人，在这个黎明时分正式入住他的大脑。夜晚——或者说，他试图用来模拟夜晚的睡眠时间——开始被那个叛徒的脸孔顽固地占据。
这不仅仅是回忆，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纠缠。他试图理性分析：安东诺夫己经死了，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他的威胁消除了，任务在官方记录上甚至算是“完成”了。这个人，这个插曲，应该像无数过去的任务目标一样，被归档，被遗忘。逻辑清晰，无懈可击。
但情感——或者说，某种更原始、更不受控的东西——并不买账。那张脸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不再局限于入睡前。当他试图集中精神检查武器时，安东诺夫的脸会浮现在擦得锃亮的枪身上；当他准备加热一份速食餐时，那张泪脸会倒映在微波炉漆黑的玻璃门上；甚至当他只是呆坐着，望着窗外单调的街景时，那张脸也会凭空出现，叠加在行人和车辆之上，用那种无声的、控诉的眼神盯着他。
这比他面对过的任何物理威胁都更令人疲惫和烦躁。他宁愿再去执行十次高风险任务，也不愿忍受这种无休止的、来自内心的拷问。他开始尝试各种方法对抗：加大运动量首到身体透支，喝下足以放倒一匹马的威士忌，甚至尝试使用一些非处方助眠药物。但效果都微乎其微。酒精让他昏沉，却引来了更光怪陆离的噩梦；药物带来的睡眠浅薄而易醒，醒来后反而更加头昏脑胀，而那张脸，总在醒来的瞬间准时出现，仿佛从未离开。
他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能看见外面的世界，却无法真正融入，而玻璃罩的内壁上，永远映着那张哭泣的脸。他的专业素养，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和自制力，在这持续的精神消耗战中，正一点点被侵蚀。黑眼圈像淤青一样盘踞在眼眶下，反应速度也似乎慢了几分。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无论是为了接下来的任务，还是为了他自己的理智。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无声的折磨逼到极限时，一个念头突然划过脑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荒谬感：也许……他需要一种更强力的“安眠药”。不是针对身体的，而是针对这场精神纠缠的根源。
他再次坐到了加密终端前，手指有些颤抖地敲击键盘。这一次，他不是在编写报告，而是在调阅权限内所能接触到的、关于列夫·安东诺夫的所有背景资料和任务简报的原始档案。他跳过了那些冷冰冰的叛徒行为摘要和风险评估，首接翻到了更早期的、关于他家庭生活的零星记录和监控照片。
他看到了安东诺夫妻子在社区花园里修剪玫瑰的照片，笑容温和；看到了他女儿莉莉在幼儿园毕业典礼上穿着小裙子、头上戴着纸皇冠的样子，笑得像个天使；也看到了更早一些，安东诺夫还没有被卷入旋涡时，一家三口在公园野餐的合影，阳光明媚，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简单的、几乎刺眼的幸福。
他一张张地看过去，速度很慢。这些影像，与他脑海中那张绝望哭泣的脸，形成了尖锐的、令人难以承受的对比。他看着那个曾经充满活力的家庭，如何一步步被威胁、背叛和恐惧所侵蚀，最终走向那个雨夜书房的崩溃，以及随后突如其来的、冰冷的毁灭。
这个过程异常痛苦，像是在亲手揭开一个血淋淋的疮疤。但奇怪的是，当他强迫自己看完所有这些，当他试图去理解（而非评判）安东诺夫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所面临的绝望选择时，那种单纯的、鬼魅般的脸孔纠缠，开始发生了变化。
那张哭泣的脸，渐渐不再是一个孤立的、令人恐惧的符号。它被嵌入了 text——一个丈夫为了保护家人而背叛，一个父亲在枪口下为女儿乞求生路的 text。这张脸依然带着悲伤和恐惧，但似乎……多了一丝人性的重量，一丝可以理解的（即便无法认同的）悲剧色彩。
做完这一切，哈奇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他并没有立刻睡着，但这一次，当安东诺夫的脸再次浮现时，它不再那么突兀和狰狞了。它仿佛融入了那些家庭照片的背景里，变成了一个更大的、悲伤故事的一部分。这个故事的结局是冰冷的，但故事的脉络，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
折磨并未完全消失，但那种尖锐的、令人发狂的纠缠感，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弥漫性的疲惫和悲哀，为安东诺夫，为他的家人，也为他自己身处的这个冰冷、扭曲的世界。
终于在接近中午的时候，陷入了一种断断续续、并不安稳的睡眠。没有噩梦，也没有安详，只是一种精疲力竭后的暂时关机。
讽刺在于：治愈他失眠症的，并非遗忘或安慰，而是更深地潜入并理解那段导致失眠的记忆本身。有时，解药就藏在毒药的深处。为了摆脱一张脸的纠缠，他不得不去凝视那张脸背后的整个悲剧。
当他几个小时后醒来，窗外阳光刺眼。失眠暂时退却，但一种新的、更复杂的空虚感，占据了他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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