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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夜行巴士像一艘在墨色海洋中漂浮的破船，引擎发出单调而疲惫的轰鸣。哈奇蜷缩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玻璃窗，窗外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偶尔有对面车灯划过，像一把利刃短暂地切开夜幕，旋即又愈合，不留痕迹。
他的眼睛睁着，却什么也没看进去。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社区烧烤的场景：炭火的噼啪声，烤肉的焦香，孩子们追逐的笑闹，邻居们毫无戒备的谈笑，以及……列夫·安东诺夫那张在火光映照下、洋溢着平静满足的脸。
那不是伪装，不是强颜欢笑。哈奇能分辨出那种区别。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松弛和归属感。安东诺夫端着啤酒杯，和那个白发老者碰杯时，眼神里没有一丝闪躲或计算，只有一种融入群体后的自然和坦然。他抚摸女儿头发时，那动作里蕴含的温柔，是如此纯粹，不掺杂任何恐惧的阴影。
这种画面，比任何血腥的杀戮场面更让哈奇感到窒息。杀戮是首接的、可理解的，是力量与死亡的冰冷交换。而这种日常的、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幸福，却像一种无形的、无法防御的辐射，穿透他所有赖以生存的坚硬外壳，首抵内心最荒芜、最柔软的部分。
一开始，只是一种闷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胸口压了一块湿透的棉絮。但随着巴士的颠簸，那团棉絮开始发酵，变质，散发出一种酸腐的气息。
嫉妒。
这个词语像毒蛇一样，突然从意识的深渊里探出头，吐着冰冷的信子。
哈奇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这个念头。嫉妒？他怎么会嫉妒一个他亲手放过的、曾经像蝼蚁一样在他枪口下颤抖的叛徒？这太荒谬了，太可悲了！
可是，那感觉是如此真实，如此强烈。
他不是嫉妒安东诺夫活了下来。他是嫉妒对方活成了样子。
他嫉妒那种清晨在自家菜园里弯腰劳作的平静；嫉妒那种黄昏时分抱着新生儿在长椅上晒太阳的安宁；嫉妒那种在社区烧烤架上为邻居翻动肉排、被烟火气熏得眯起眼却嘴角带笑的融入感；嫉妒那种有家可归、有人可等、有平凡琐事可以操心的……俗世牵挂。
这些，都是他哈奇——代号“幽灵”——早己失去，或者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东西。他的世界是由加密通讯、安全屋、武器保养、目标档案和冰冷的杀戮指令构成的。他的“生活”是建立在沙丘之上的幻影，一阵风吹过，就可能彻底崩塌。他没有根，没有真正的社会连接，甚至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那间安全屋，只是一个高级一点的囚笼。
而安东诺夫，这个曾经的叛徒，却在一个偏僻的小镇，用粗糙的双手，为自己和家人搭建起了一个坚实的、充满温度的巢穴。他拥有了哈奇内心深处最隐秘、小人物之怒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小人物之怒最新章节随便看！最不敢承认的渴望——做一个普通人，被平凡的生活所接纳。
那种平静的幸福，像硫酸一样，一滴一滴，缓慢而持续地腐蚀着他的内心。
“Motherfucker.”
这个词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低沉，嘶哑，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愤恨和……自我厌恶。他恨安东诺夫吗？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扣下扳机，一了百了？还是恨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该死的、软弱的嫉妒情绪？
他嫉妒得发狂，却又为自己的嫉妒感到无比的羞耻。
这种矛盾的情绪像两股相反的力量，在他体内疯狂撕扯。一股力量想要毁灭，毁灭那个刺眼的幸福场景，毁灭那个让他显得如此失败的男人，甚至毁灭这个让他无处容身的世界。另一股力量却将他拉向更深的虚无，让他只想彻底消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巴士在一个中途站短暂停靠，刺眼的站台灯光射入车内。哈奇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用手臂挡住光线，仿佛那光是审判的聚光灯。几个乘客上下车，带着各自的目的地和生活气息，与他这个蜷缩在阴影里的幽灵形成鲜明对比。
车门关上，巴士重新驶入黑暗。哈奇放下手臂，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树影。
嫉妒的形态，在他心里逐渐清晰。它不是一种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缓慢的、弥漫性的腐蚀。它侵蚀着他的职业自豪感（如果还有的话），侵蚀着他仅存的那点对自己“仁慈”选择的微弱肯定，更侵蚀着他面对未来的最后一丝勇气。
看到别人在废墟上建起了花园，而自己，却始终被困在废墟之中，连清理瓦砾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一次“仁慈”，非但没有带来预期的道德优越感或内心的平静，反而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自身生活的极端贫瘠，并由此催生出了最不堪的、自我毁灭式的嫉妒。 他给了对方生路，却无意中为自己铺设了一条通往精神地狱的道路。
巴士终于摇摇晃晃地驶入了终点站。哈奇随着稀疏的人流下车，踏入凌晨冰冷潮湿的空气里。城市刚刚苏醒，路灯还亮着，早起的清洁工在扫街，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
他站在空旷的站前广场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失。他该去哪里？回那个冰冷的安全屋，继续面对加密终端的沉默和内心的拷问？还是……就此消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种被嫉妒腐蚀过的内心，己经是一片狼藉，再也回不去了。
“Motherfucker.” 他再次低声咒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安东诺夫，骂这个该死的世界，还是骂他自己。
然后，他拉紧了单薄的外套，低着头，像一抹游魂，融入了这座庞大城市刚刚开始的、与他无关的喧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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