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伦的出生,像一道强光,照亮了哈奇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也无情地暴露了那些他试图忽视的、深藏的裂缝。抱着这个柔软、温暖、完全依赖他的小生命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柔情与保护欲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笨拙地学习换尿布、喂奶、拍嗝,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艾莉森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那双习惯于握枪而非抱婴儿的大手所展现出的极致轻柔,眼中常带着欣慰的笑意。
然而,在这份深沉的爱意之下,一股暗流始终在涌动。每当夜深人静,亚伦在摇篮中安睡,哈奇独自站在婴儿床边,凝视着儿子纯净的睡颜时,一个幽灵便会悄然浮现。这个幽灵,不是来自他作为“幽灵”的杀手生涯,而是来自他更早的、几乎被尘封的记忆——他自己父亲的形象。
他的父亲,一个在他童年记忆中如同剪影般模糊而神秘的男人。他叫什么名字?哈奇甚至不确定自己知道的是真名。他长什么样?记忆中的面孔己经模糊,只留下一个高大、沉默、身上总是带着机油和烟草混合气味的轮廓。这个男人很少在家,每次出现都像一阵风,带来短暂的喧嚣(有时是礼物,更多时候是父母之间压抑的争吵)和更长久的寂静,然后再次消失,留下年幼的哈奇和母亲,以及一屋子令人窒息的沉默。
缺席。这是哈奇对父亲最深刻的定义。物理上的缺席,以及情感上的彻底缺席。那个男人从未参加过他的家长会,从未教过他骑自行车,从未在他害怕打雷的夜晚陪伴过他。他的存在,像一个模糊的背景板,而他的缺席,却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了哈奇童年本该拥有的安全感和认同感。后来,母亲病逝,父亲彻底消失,他被组织带走,那个男人的影子也就彻底沉入了记忆的深渊。
首到现在,首到他自己也成为了一个父亲。
这份父亲的缺席,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此刻在亚伦天真无邪的目光注视下,开始隐隐作痛,并投射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笼罩着哈奇对亚伦的每一分感情。
哈奇内心深处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恐慌,害怕自己会重蹈覆辙,成为另一个“缺席”的父亲。他害怕因为自己不可告人的过去,某一天会突然从亚伦的生活中消失,留给儿子的,只是一个模糊而充满疑问的背影,就像他父亲留给他的一样。这种恐惧,使得他对亚伦产生了一种过度保护的倾向。他几乎无法忍受儿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对任何潜在的危险都反应过度。带亚伦去公园,他会警惕地审视每一个靠近的人;孩子一声轻微的咳嗽,都会让他紧张地联想到最坏的可能。这种无处不在的焦虑,有时会让艾莉森感到不解和压力。
由于从未体验过正常、温暖的父爱,哈奇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地表达对儿子的爱。他的父亲留给他的,只有沉默和距离。因此,当他面对亚伦时,那种汹涌的父爱常常被困在体内,找不到出口。他的拥抱可能过于用力,他的关心听起来像生硬的命令,他想陪儿子玩耍,却不知从何开始,最终往往变成僵硬的旁观。他爱亚伦,爱得深入骨髓,但这种爱,却披着一层由笨拙和不确定织成的外衣。他看着亚伦摇摇晃晃地走向艾莉森,投入母亲温暖而自然的怀抱时,心中会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嫉妒和失落。他渴望那种亲密无间,却不知如何建立。
亚伦的存在,迫使哈奇更深刻地审视“父亲”这个角色。他不想成为自己父亲那样的影子,但他又能成为怎样的父亲?一个杀手的父亲?一个谎言构筑的身份的父亲?他没有任何健康的模板可以参照。他只能在黑暗中摸索,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自我怀疑。他给亚伦买玩具,会下意识地选择坚固、无害的,排斥任何带有暴力暗示(哪怕是玩具枪)的东西,这是一种对自身过去的过度补偿。他给亚伦讲故事,会跳过所有涉及危险、分离或悲伤的情节,试图为儿子营造一个绝对安全的、不真实的童话世界。这与其说是对儿子的保护,不如说是对他自己残缺童年的一种弥补幻想。
这种投射的阴影,在亚伦一天天长大,开始展现出独立意识和好奇心时,变得更加明显。当亚伦摇摇晃晃地探索世界,对一切充满好奇时,哈奇的第一反应是限制和警告,而不是鼓励和引导。他害怕儿子受伤,更害怕儿子走向一个他无法控制的、可能充满危险的方向。这种控制欲,恰恰源于他自己童年那种因父亲缺席而导致的失控感和不安全感。
一天傍晚,哈奇抱着刚学会叫“爸爸”的亚伦,在后院看夕阳。亚伦用柔软的小手好奇地抓着他的下巴,咯咯地笑着。那一刻的温暖如此真实,如此珍贵。哈奇紧紧抱着儿子,将脸埋在他带着奶香的小小肩膀上,心中充满了无限的爱意,同时也充满了巨大的悲伤。
他悲伤于自己从未得到过的父爱。
他悲伤于自己可能永远无法真正摆脱过去,成为一个“正常”的父亲。
他悲伤于他给予亚伦的爱,可能永远会带着一丝恐惧和笨拙的痕迹,就像阳光下的物体,总会投下阴影。
父亲的缺席,这个神秘的阴影,并未随着哈奇成为父亲而消散,反而以一种更深刻、更纠缠的方式,渗透进了他作为父亲的血脉中。他努力想为亚伦撑起一片没有阴霾的天空,却不知自己站立的土地,本身就充满了裂痕。
命运循环感在此刻显得沉重而无奈:我们终其一生,都在试图摆脱原生家庭的烙印,却往往在不知不觉中,将它刻印在下一代身上。 哈奇与亚伦的父子关系,注定将是一场他与自己父亲幽灵的漫长搏斗,一场关于爱、恐惧、救赎与传承的复杂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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