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伦·史密斯进入十三岁之后，仿佛体内某个隐秘的开关被啪嗒一声打开。他的声音开始变得粗嘎，身高像雨后的春笋般抽条，嘴唇上方冒出细软的绒毛。然而，比这些生理变化更显著的，是他看向父亲哈奇的眼神里，那层日益浓厚的、不加掩饰的失望。
这种疏远并非一夜形成。它像梅雨季节的湿气，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起初只是微小的迹象：哈奇想摸摸他的头，他会下意识地偏开；餐桌上哈奇询问学校的事情，他会用“还行”、“没事”之类的短句敷衍了事；全家一起看电视时，他会刻意坐在离父亲最远的沙发另一端。
哈奇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曾是世界上最擅长观察微表情和肢体语言的人，能从一个目标的眨眼频率判断其是否说谎。如今，他将这种能力用在了儿子身上，解读出的结果却让他心中一片冰凉。亚伦的眼神，不再有孩童时期的崇拜与依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一种比较，最终凝结为一种近乎轻蔑的疏离。
疏远的根源，在于哈奇精心构建的、无懈可击的“平庸”。
在亚伦逐渐形成的价值观里，“父亲”应该是一个强有力的象征。他同学的爸爸们，有的是能在棒球赛中打出全垒打的销售经理，有的是能修好复杂电脑程序的工程师，有的是能在学校才艺表演上弹奏吉他的音乐老师。甚至邻居安德森先生，那个大腹便便的保险推销员，也能在车库里把一台老旧的割草机捣鼓得重新轰鸣起来。
而他的父亲哈奇呢？
他在一家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碎屑的修车厂工作，职位是“杂工”。他每天回家，指甲缝里藏着洗不掉的油污，身上带着一股廉价的汽油和汗水混合的气味。他不会打棒球，连最基本的接球动作都显得笨拙；他对电脑一窍不通，智能手机的许多功能都需要亚伦来教他；他沉默寡言，在家长会上像个局促的背景板，无法像其他父亲那样侃侃而谈。他唯一的“技能”，似乎就是无穷无尽的忍耐——忍耐枯燥的工作，忍耐老板的苛责，忍耐生活的琐碎。
这种忍耐，在热血方刚、渴望英雄的青春期男孩眼中，不是美德，而是无能的同义词。
冲突在一个周六下午爆发。亚伦学校要举办一场父子篮球友谊赛。艾莉森满怀期待地给哈奇买了崭新的运动服。比赛当天，哈奇站在球场上，显得格格不入。他的动作僵硬，运球失误，传球出界，投篮连篮筐都碰不到。反观对手的父亲们，生龙活虎，配合默契，引得场边阵阵欢呼。哈奇每一次笨拙的失误，都像一记耳光，抽在亚伦脸上。男孩的脸由红转白，最后变成一种难堪的铁青色。
当哈奇又一次在无人防守的情况下将球运到自己脚上出界时，亚伦猛地停下奔跑的脚步。他站在球场中央，死死地盯着父亲，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失望和一种被公开羞辱的痛苦。他没有大喊大叫，只是用那种冰冷的目光看了哈奇几秒钟，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球场。
哈奇僵在原地，手中的篮球仿佛有千斤重。他听到周围传来窃窃私语和几声压抑的轻笑。那一刻，他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哀。
晚上，哈奇听到亚伦在房间里和母亲艾莉森争吵，声音透过门板隐约传来：
“……他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的爸爸那样？……我宁愿他不在场！……平庸？他就是个失败者！”
“失败者”这个词，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哈奇的心脏。他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手指无意识地着粗糙的指关节。这双手，曾经能在一秒钟内拆卸并组装一把格洛克手枪，能在黑暗中凭感觉安装复杂的引爆装置，能徒手制服训练有素的壮汉。如今，这双手被儿子鄙视，因为它们沾满了油污，因为它们连一个篮球都控制不好。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冲动在他胸腔里翻涌。他想冲进儿子的房间，抓住他的肩膀，对他吼出真相：“你看不起的这个平庸的父亲，曾经是让整个地下世界闻风丧胆的‘幽灵’！我现在的平庸，是用过去的尸山血海换来的！是为了让你和你妈妈能安全地、平静地生活！”
但他不能。他只能将这股冲动死死地压下去，压得喉头发甜，压得指尖颤抖。沉默，是保护他们的唯一方式。而这份沉默的代价，就是被自己用生命去守护的儿子，视为一个可悲的失败者。
一个人为了成为守护者，必须彻底埋葬曾经的自己；而当他成功扮演了守护者角色时，却因为扮演得过于逼真，而被他所守护的人轻视。 这是怎样的一个悖论？
哈奇没有试图去解释，也没有去讨好。他只是变得更加沉默。他依旧每天去修车厂，带着一身油污回家，默默支付房子的贷款，修剪草坪，修理家里坏掉的水龙头。他将那份被轻视的痛苦，和着晚餐一起吞咽下去。他偶尔会站在亚伦的房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游戏音效或音乐声，站一会儿，然后默默走开。
他明白，青春期的叛逆或许只是阶段性的。但他更清楚，横亘在他与儿子之间的，不仅仅是代沟，而是一道由谎言和牺牲构筑的、无法跨越的深渊。他在这头，儿子在那头。他所能做的，只是确保儿子在那头的生活，永远阳光普照，哪怕自己在这头，被永恒的阴影所笼罩。
儿子的疏远，成了哈奇“平庸”生活中，最沉重、也最无声的一副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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