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三年，秋。
渤海湾的渔汛刚过，一场瓢泼大雨就没头没脑地砸了下来。豆大的雨珠混着咸腥的海风，狠狠抽在渔村的茅草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像是要把这穷破的小渔村给掀翻过来。
柳家的土坯房里，昏黄的油灯豆大一点亮，映着六个半大少年紧绷的脸。
柳娘刚从海边回来，浑身湿透，粗布衣裙往下淌着泥水，怀里却紧紧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布角还渗出点淡淡的奶香。她把襁褓小心放在炕头铺着的旧棉絮上，搓着冻得发僵的手，声音发颤：“刚去海边捡渔网，就听见芦苇丛里有哭声……这孩子，怕是被人扔了。”
炕边瞬间围上来六个少年，年纪最大的龙哥儿刚满十六，肩宽背厚，眉眼间带着股少年人少见的沉稳。他蹲下身，小心翼翼掀开襁褓一角——里面躺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婴，眉眼弯弯，闭着眼睛睡得安稳，小脸红扑扑的，连哭都没力气，只是偶尔小嘴动一下，像只讨食的小猫。
“娘，这……”龙哥儿喉结滚了滚，话没说完。
柳家穷啊，男人早逝，柳娘一个寡妇拉扯六个儿子，平日里靠赶海、织网勉强糊口，顿顿都是掺着野菜的稀粥，哪还有余粮养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
二哥玄哥儿站在后面，手指无意识着袖口——他是兄弟里最会算计的，心里早盘算起了账：多一张嘴，就得多耗粮食，冬天的棉衣、开春的药钱，哪一样不要钱？可他看着襁褓里软乎乎的小奶娃，到了嘴边的“养不起”，硬是没说出口。
三哥星哥儿是个心细的，伸手轻轻碰了碰女婴的小手，温声说：“身子骨不算弱，就是饿狠了。”他懂点草药，平日里家里谁有个头疼脑热都靠他，此刻看着这小不点，眼里满是心疼。
西哥墨哥儿捧着本书，镜片后的眼睛首勾勾盯着女婴，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他是兄弟里最认死理的，可面对这无父无母的小娃娃，那些“礼教规矩”早飞到了脑后。
五哥惊哥儿靠在门边，眉头皱着，眼神却没离开襁褓——他天生眼尖，早看清了女婴襁褓上缝着的碎布，不是村里人的手艺，倒像是城里来的商船水手穿的料子。
最小的六哥羽哥儿才十岁，凑到炕边，伸手想碰女婴的脸蛋，又怕碰坏了，只敢轻轻戳了戳她的小被子，小声说：“娘，她好小啊，像个鱼崽儿。”
柳娘抹了把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我知道家里难，可这孩子扔在海边，今夜这雨，不出半个时辰就得冻没气……”
龙哥儿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说“养着”，怀里的女婴忽然动了。她慢悠悠睁开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像浸了海水的黑琉璃，转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龙哥儿脸上。接着，她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个傻乎乎的笑容，小手一伸，就抓住了龙哥儿沾着泥污的手指。
那小手软乎乎的，带着点温度，一下就攥住了龙哥儿的心。
六个少年瞬间没了脾气，连最会算计的玄哥儿都点头：“养着吧，大不了我们多赶几趟海。”
“对！我多织几张网！”
“我去挖野菜！”
“我……我多背几首诗，以后教她识字！”
就在一家人围着女婴暖融融的功夫，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拍门声，伴着个尖酸刻薄的女声，穿透雨幕钻了进来：“柳寡妇！开门！我知道你们家捡了个赔钱货！”
柳娘脸色一白——是村里的王婆子，出了名的长舌妇，最爱搬弄是非。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婆子撑着把破伞，踩着泥水闯进来，三角眼扫过炕头的襁褓，鼻子里哼了一声：“柳家的，你可真能耐啊！自己家都揭不开锅了，还捡个丫头片子回来？这是嫌家里饿不死人，想再多张吃饭的嘴？”
龙哥儿站起身，挡在炕前，声音冷硬：“王婆婆，这是我家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王婆子拔高了声音，“全村谁不知道你们家穷得叮当响？这丫头留着也是饿死，不如扔回海里祭龙王，还能给村里求个好渔汛！”
这话一出，六个少年瞬间炸了毛，玄哥儿攥着拳头就要上前，被龙哥儿拦住了。
柳娘抱着女婴往后缩了缩，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王婆婆，孩子是条命啊！”
“命？丫头片子哪有命？”王婆子往前凑了凑，伸手就要去抢襁褓，“今天我就替你做主，把这赔钱货扔了！”
就在这时，襁褓里的女婴突然动了。她像是听懂了王婆子的话，歪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首勾勾盯着王婆子，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柳娘赶紧哄着：“鱼崽儿乖，不哭……”
话音刚落，天空突然“轰隆”一声巨响！
一道惨白的惊雷划破夜空，首首劈向柳家院外那棵老槐树！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碗口粗的槐树树干当场被劈断，断枝带着火星砸在泥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王婆子吓得“妈呀”一声，腿一软就坐在了泥水里，指着炕头的女婴，嘴唇哆嗦着：“你……你这丫头……是、是妖孽！”
柳家众人也惊得目瞪口呆，齐刷刷看向襁褓里的女婴——她不知何时止住了哭，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院外冒烟的槐树，小手指着那边，咿咿呀呀地笑着，像是在看什么好玩的东西。
油灯闪烁，映着女婴纯真的笑脸，再看看院外断成两截的老槐树，龙哥儿心头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这妹妹，好像不是普通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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