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的西厢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原本堆在这里的渔网和杂物被挪到了柴房，土炕上铺了两层干净的旧棉絮，还垫了块新拆的粗布床单——这是柳娘特意为救回来的少年准备的。
少年躺在炕上，脸色依旧苍白，月白色的锦缎长袍被换下，穿了件龙哥儿的粗布短褂，宽大的衣摆在他身上晃荡着，越发显得他身形清瘦。星哥儿刚给他喂了第二碗驱寒药，正坐在炕边，指尖搭在他的腕脉上，眉头微蹙，仔细感受着脉象的变化。
“怎么样？他没事吧？”柳娘端着一碗温热的米汤走进来，轻声问道，生怕惊扰了少年。
星哥儿松开手，松了口气：“脉象平稳多了，寒气散了不少，应该快醒了。就是身子太虚，醒来后得好好补补。”
“那就好，那就好。”柳娘把米汤放在炕边的小桌上，又看了看少年，“这孩子长得俊，穿得又好，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爷，怎么会落到海里去。”
外间屋里，龙哥儿、玄哥儿几个围坐在桌边，也在议论着这个神秘的少年。
“二哥，你看他那衣服，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吧？我在镇上的绸缎庄见过，一尺就要半两银子！”惊哥儿压低声音，眼神里满是惊讶——他天生眼尖，少年衣服上绣的暗纹虽然被海水泡得模糊，却依旧能看出是精致的云纹，这可不是普通大户人家穿得起的。
玄哥儿摸着下巴，眉头微挑：“不仅是衣服，你们注意到他腰间的玉佩了吗？虽然摔碎了一半，但那玉质通透，是上等的羊脂玉，至少值几十两银子！这少年的身份，绝对不简单。”
龙哥儿沉声道：“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咱们救了他，就得等他醒了问清楚情况。要是他家人来找，咱们也好把人送回去；要是他有难处，咱们能帮就帮一把，但也得防着惹上麻烦。”
墨哥儿推了推“眼镜”，点头附和：“大哥说得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羽哥儿没心思参与议论，眼睛一首瞟着西厢房的方向，嘴里念叨着：“妹妹还在里面呢，我去看看她，别累着了。”说着，就起身往厢房走。
此时的西厢房里，鱼崽正趴在炕边，小脑袋凑得离少年极近，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她刚被柳娘喂了小半块桂花糕，嘴角还沾着点糕屑，小手握着那块绣着小鲤鱼的小手帕——这是她最宝贝的东西，平时连哥哥们碰一下都不行。
少年的脸颊上还残留着几滴未干的水渍，长长的睫毛垂着，像两把小扇子，盖在苍白的脸上，竟有种易碎的脆弱感。鱼崽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睫毛，少年的眼睫颤了颤，她立刻缩回手，像个做错事的小贼，抿着小嘴偷笑。
见少年没醒，她又大胆起来，踮着脚尖，把小手帕展开，小心翼翼地凑到少年脸颊边，一点一点地擦着那些水渍。她的动作轻柔极了，小手帕软软的，擦过少年的额头、鼻梁，连他下巴上的水珠都擦得干干净净，生怕弄疼了他。
“擦……干净……”鱼崽小声嘀咕着，小眉头皱巴巴的，认真得像在完成什么大事。
柳娘看着她软萌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鱼崽儿，小心点，别碰着他。”
鱼崽点点头，却没停下动作，擦完脸，又去擦少年露在外面的手腕——那里也沾着水渍，冰凉凉的。她用小手帕裹住少年的手腕，轻轻搓了搓，像是想把那股凉意搓掉。
就在这时，炕上的少年忽然动了动，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瞳孔是深邃的墨色，像深夜的大海，带着一丝刚睡醒的迷茫，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清冷疏离。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缓缓聚焦，最后落在了眼前的小不点身上。
鱼崽正蹲在炕边，仰着小脸看他，手里还握着那块绣着小鲤鱼的小手帕，嘴角沾着的桂花糕屑还没擦掉，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浸了露水的黑葡萄，澄澈、干净，没有一丝杂质，正好奇地看着他，像只懵懂的小奶猫。
西目相对的瞬间，少年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漏跳了一拍。
他自记事起，身边就是宫廷的尔虞我诈、刀光剑影，见惯了虚伪的笑脸、算计的眼神，从未见过这样干净纯粹的眼睛——像初生的朝阳，像山间的清泉，能瞬间驱散他心头积压的阴霾和冰冷。
他冰封的心，在看到这双眼睛的那一刻，竟莫名地动了一下，像是有一丝暖意，悄无声息地渗了进来，融化了那层厚厚的冰壳。
少年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得发疼，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
鱼崽见他醒了，眼睛一亮，立刻咧开小嘴笑了起来，露出没牙的牙床，小手指着他，对着外间屋大喊：“醒！他醒了！”
她的声音清脆，像银铃一样，瞬间打破了屋里的宁静。
外间屋的兄弟几个听到喊声，立刻冲了进来。龙哥儿最先走到炕边，看着醒过来的少年，沉声问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少年的视线从鱼崽脸上移开，落在龙哥儿身上，又扫过围过来的几个少年，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和迷茫，他张了张嘴，沙哑的声音响起：“我……我在哪？你们是谁？”
“这里是渔溪村，我们是柳家人。”柳娘连忙上前，把桌上的米汤端过来，“你落水了，是我们家小子们把你救回来的。来，先喝点米汤润润嗓子。”
星哥儿拿起一个小勺子，舀了一勺米汤，递到少年嘴边。少年犹豫了一下，看着柳娘和善的眼神，还有鱼崽好奇的目光，最终还是张开了嘴，喝下了那勺温热的米汤。
米汤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少年感觉舒服多了，他又喝了几口，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些：“谢谢你们……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众人都愣住了。
少年皱着眉，脸色有些痛苦：“我只记得……我好像在船上，然后遇到了风浪，掉进了海里……其他的，都想不起来了，连自己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都忘了。”
失忆了？
柳家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
玄哥儿眉头皱得更紧了——失忆的贵公子，这可是个麻烦事，万一他家人找不到，或者他的仇家找来，柳家岂不是要被牵连？
龙哥儿却没多想，见少年一脸痛苦，只觉得他可怜：“没事，想不起来就慢慢想，你先在我们家住下养伤，等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我们再帮你找家人。”
柳娘也点头：“是啊，你放心住下，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鱼崽趴在炕边，见少年皱着眉，以为他不舒服，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像平时哥哥们哄她那样，咿咿呀呀地说：“不怕……住……好吃的。”
少年看着她软萌的样子，还有那双澄澈的眼睛，心里的警惕和迷茫竟消散了不少，他对着鱼崽，微微勾了勾唇角——那是一个极淡的笑容，却像是冰雪初融，瞬间驱散了他身上的清冷疏离，让整张脸都变得柔和起来。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顿了顿，才缓缓道：“我……好像记得，我叫‘夜’。”
“夜？”柳娘重复了一遍，“好，那我们就叫你‘阿夜’吧。阿夜，你好好休息，我们不打扰你了。”
众人陆续退出了厢房，只留下鱼崽还趴在炕边，不肯走。
羽哥儿想把她抱走，鱼崽却死死扒着炕沿，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陪阿夜。”
柳娘无奈，只能道：“让她在这儿待一会儿吧，你看着点她，别让她闹。”
羽哥儿点点头，坐在炕边的小凳子上，看着妹妹和少年。
少年躺在炕上，侧着头，看着趴在炕边的鱼崽。她正拿着小手帕，在他的手腕上轻轻擦着，小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儿歌，是羽哥儿平时哄她睡觉唱的渔歌。
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她嫩的小脸上，绒毛清晰可见，像个小天使。少年看着她，眼神渐渐柔和下来，那颗冰封己久的心，因为这双澄澈的眼睛、这个软萌的小不点，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温度。
他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就这样住下来，好像也不错。
可他不知道，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和宁静，只是他波澜壮阔人生中的一段插曲。他遗忘的记忆里，藏着宫廷的血雨腥风、致命的阴谋诡计，而这份平静的渔村生活，终将被他遗忘的过去打破。
此刻的他，只记得自己叫“阿夜”，只记得眼前这个叫“鱼崽”的小不点，还有那双让他一眼心动、瞬间破冰的澄澈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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