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会面后的几天，陈远帆表面上按兵不动，照常督促部队训练，处理团务，仿佛与黑石寨的接触从未发生过。但他心里清楚，张黑虎那边正在经历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让赵怀安暗中留意黑石寨方向的动静，同时继续加固营地防御，做出长期对峙的姿态，既是给张黑虎看，也是给可能来自师部的耳目看。
这天下午，陈远帆正在团部研究地图，思考着如果收编了黑石寨，下一步该如何悄无声息地接触青龙山的周青龙。周青龙的情况与张黑虎不同，根据零星情报，此人心思更缜密，擅长游击，而且据说与本地一些江湖人士往来密切，家仇（具体是什么仇还不清楚）让他对特定对象恨之入骨，这或许是个突破口。
“团座，电话！师部来的，是参谋处刘处长。”副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远帆心头一凛，师部这个时候来电话？他稳了稳心神，走到那部老旧的野战电话机旁，拿起听筒，脸上瞬间换上了恭敬又不失沉稳的语气：“喂？我是陈远帆。刘处长好！”
电话那头传来师参谋处刘处长那带着几分官腔又略显亲近的声音：“远帆兄啊，近来可好？你们团在黑石山那边动静不小啊，听说还跟土匪头子接触了？”
陈远帆心里咯噔一下，消息传得这么快？看来团里或者附近，肯定有师长安插的眼线。他不动声色，用略带无奈又透着点邀功的语气回答：“刘处长消息灵通啊。唉，没办法，这帮土匪盘踞多年，地形熟悉，硬打伤亡太大，而且师座限期又紧。我就想着，能不能试试招安的路子，能不动刀兵就解决问题，也为师里节省点弹药补给不是？前几天是跟他们接触了一下，探探口风。”
“哦？结果如何？”刘处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那个寨主张黑虎，是个莽夫，不过似乎有点意动。但他身边有个叫王老栓的师爷，精得很，还在观望。我这边是又送枪又送粮，好话说尽，总得给他们点时间考虑。”陈远帆半真半假地汇报，把主动接触说成是“探口风”，把战略意图隐藏在“节省消耗”的借口之下。
“远帆兄用心了。”刘处长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不过，师座对剿匪进度不太满意啊。最近上峰催得紧，尤其是对赤匪的清剿。你们团防区毗邻山区，可不能掉以轻心。师座让我提醒你，不要本末倒置，跟土匪纠缠太久，耽误了正事。若是招安不成，就该果断进剿，以儆效尤！”
“是是是，刘处长提醒的是。”陈远帆连声应道，“请转告师座，远帆明白轻重缓急。招安只是权宜之计，若能成，自然最好；若不成，我部定当全力进剿，绝不敢延误军机！只是……这弹药补给方面，还望师座和刘处长多多支持啊，兄弟们手里的家伙事，您也知道……”
他开始熟练地“哭穷”，这是国军内部沟通的常态，既能转移话题，也能顺便要点实际好处。
果然，刘处长打了个哈哈：“这个嘛，师里也有困难，我会向师座反映的。总之，你把握好分寸，尽快拿出成果来，师座等着看你的表现。”
“请师座和刘处长放心，远帆一定竭尽全力！”陈远帆表完决心，那边又寒暄两句，便挂了电话。
放下听筒，陈远帆脸上的恭敬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黄国韬果然在盯着他，而且明显对“剿共”进度更关心。压力越来越大了。必须加快整合黑石寨的步伐，同时要更加小心地避开与红军的冲突。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青龙山的位置。周青龙……该怎么入手呢？
就在这时，赵怀安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喜色：“团座，黑石寨来人了！是王老栓，还带了两个人，说是代表张黑虎来回话的。”
陈远帆精神一振：“哦？快请他们进来！”他整理了一下军装，坐回椅子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成竹在胸。
王老栓依旧是那副干瘦精明的样子，带着两个一看就是寨中头目的汉子走了进来。这次他们的态度恭敬了许多，王老栓率先抱拳行礼：“陈团长！”
“王师爷，辛苦了，请坐。”陈远帆笑着示意，“张寨主考虑得如何了？”
王老栓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看左右。陈远帆会意，对赵怀安和李振（闻讯赶来）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只留下陈远帆和王老栓三人在屋内。
“陈团长，”王老栓压低了声音，“我们大当家的和寨子里的兄弟们商量了几天，觉得陈团长是条汉子，说话算话，看得起我们这些糙人。跟着陈团长打小鬼子，是条正道，比窝在山里当土匪强！”
陈远帆心中暗喜，但脸上不动声色：“张寨主和诸位兄弟深明大义，陈某佩服。既然如此，那我们具体谈谈条件？”
王老栓点点头：“我们大当家说了，投奔可以，但有几个条件，希望陈团长能答应。”
“请讲。”
“第一，我们黑石寨的兄弟，必须单独编成一营，大当家要当营长，原有的弟兄们不能打散。第二，军饷、粮食、装备，得跟你们团的兄弟一样，不能克扣。第三，……”王老栓顿了顿，看了一眼陈远帆的脸色，“我们不想打红军。大当家说，红军也是穷苦人出身，跟我们差不多，打他们心里不痛快。”
陈远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这第三条正中他下怀！他立刻表态：“没问题！这三条，我都可以答应！”
他站起身，走到王老栓面前，郑重地说：“黑石寨的兄弟，可以编为第3团独立营，张黑虎任营长，你王师爷，若是不嫌弃，可以来团部当个参谋，帮我出谋划策。军饷粮秣，一视同仁，我陈远帆在此立誓，若有克扣，天打雷劈！至于红军……”他压低声音，“实不相瞒，陈某也无意与他们为敌，我们的共同敌人，只有小鬼子！”
王老栓看着陈远帆真诚（至少看起来真诚）的眼睛，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有陈团长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我这就回去禀报大当家，准备下山接受改编！”
“好！”陈远帆用力拍了拍王老栓的肩膀，“具体细节，我会让赵营长跟你们对接。欢迎加入第3团，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送走王老栓，陈远帆立刻把李振、赵怀安、刘志勇叫来，通报了这个好消息。
刘志勇兴奋地一挥拳头：“太好了！团座！兵不血刃就拿下了黑石寨！”
李振也面露喜色，但随即提醒道：“团座，收编容易整训难。这帮土匪散漫惯了，一下子纳入正规军序列，恐怕会出乱子。而且，如何安排他们的驻地、补给，都需要仔细规划，不能和我们原有的部队产生太大矛盾。”
赵怀安点头附和：“李营长说得对。多了近千人吃饭，粮食压力更大了。装备也要想办法，他们那点家底，恐怕不够看。还得防着师部那边……”
陈远帆点点头，收编只是第一步，后续的整合才是真正的挑战。他沉吟片刻，开始部署：
“老赵，你负责对接，清点黑石寨的人员、装备清单，规划驻地，就在我们团部侧后方划一块地方给他们，既保持一定独立性，也便于我们管理和支援。粮食问题，先把我们库存挤一部分出来应应急，我再想办法。”
“李振，你的二营抽调一批基层军官和老兵骨干，准备混编进独立营，担任连排级副职和教官，主要负责纪律整顿和基础军事训练。记住，方式方法要讲究，以劝导和示范为主，不要激起矛盾。告诉兄弟们，对待新弟兄要客气点。”
“刘志勇，你的三营加强警戒，既要防备外部可能的干扰，也要注意内部……嗯，磨合期的稳定。”
安排妥当，陈远帆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一千多张嘴，一千多条枪，管理起来可不是玩游戏。
几天后，黑石寨全体人马近千人，在张黑虎和王老栓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又带着几分忐忑地开进了第3团指定的驻地。场面颇为壮观，穿着五花八门衣服的土匪们，扛着各式各样的老旧枪支，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周围整齐的军营和穿着统一军服的士兵。
陈远帆亲自带着三位营长在驻地前迎接。他看到张黑虎骑着一匹瘦马，腰挎双枪，依旧是一副山大王的派头，不由得暗自好笑。
“张营长！欢迎欢迎！”陈远帆笑着迎了上去。
张黑虎跳下马，看着陈远帆，又看看他身后军容严整的李振等人，原本那点不服气也收敛了不少，抱拳道：“陈团长！我老张说话算话，以后就跟你干了！”
“好！以后就是兄弟！”陈远帆热情地拉住张黑虎的手，又对后面有些拘谨的土匪们大声说道：“兄弟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国民革命军第19师第3团独立营的兵了！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只要大家遵守军纪，刻苦训练，我陈远帆保证，带你们打鬼子，保家卫国，绝不让兄弟们吃亏！”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感染力，让原本有些不安的土匪们稍稍安定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第3团变得异常忙碌。独立营的整训工作全面展开。
首先遇到的就是纪律问题。这些土匪自由散漫惯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集合拖拉，对军官的命令也是爱答不理。李振派去的教官们一开始碰了不少软钉子。
陈远帆知道，光靠强制命令不行。他亲自到独立营驻地，没有训话，而是让张黑虎集合队伍，然后他走到队伍前面，什么也没说，就这么笔挺地站着，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一站就是半个小时。秋日的太阳还挺毒，陈远帆军装很快被汗水浸湿，但他纹丝不动，如同一尊雕塑。下面的土匪们开始还交头接耳，渐渐被这种沉默的压力镇住，也慢慢安静下来。
首到队伍彻底安静，陈远帆才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知道，大家不习惯。觉得当兵规矩多，不自在。但是，兄弟们想一想，你们为什么当土匪？大多是被逼的，是为了活命，活出个人样！现在，我给你们机会，穿上这身军装，就是正规军人！不再是被人瞧不起的山大王！军人，就要有军人的样子！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一支没有纪律的部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上了战场，只能是炮灰！你们想当炮灰吗？”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下面若有所思的众人，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很多人枪法好，不怕死，是条好汉！但是，好汉更要死在值得的地方！打小鬼子，保家卫国，就是最值得的事情！要想打赢，光靠不怕死不行，还得有纪律，有战术！从今天起，我会用最严格的标准要求你们，不是为难你们，是要让你们在战场上能活下来，能多杀鬼子！你们，有没有信心？”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短暂的沉默后，张黑虎第一个吼道：“有！”
接着，一些被触动的小头目和血气方刚的年轻土匪也跟着喊：“有！”
声音起初杂乱，后来逐渐汇聚成一片：“有！有！有！”
陈远帆知道，思想工作初见成效。他趁热打铁，宣布了一系列措施：设立识字班，由团里识文断字的军官轮流教他们认字；改善伙食，尽量保证他们和团里老兵一样的标准；设立奖惩制度，训练刻苦、表现好的有奖励，违反军纪的，无论是谁，一律严惩不贷。
同时，他也给了张黑虎足够的尊重和权力，独立营的内部事务，一般由张黑虎先处理，涉及到与团里其他部门协调或者重大违纪，才由团部介入。
训练场上，教官们开始从最基础的队列、体能教起。过程自然是磕磕绊绊，笑料百出。有顺拐走得浑然天成的，有扔手榴弹把自己吓趴下的，有拼刺刀时嗷嗷叫却毫无章法的。
陈远帆有时会溜达过来看看，也不生气，反而经常指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却又实用的“小窍门”。比如教那些总是瞄不准的士兵用“土办法”测距，或者用树枝在地上画简易的战术示意图，讲解如何利用地形掩护，如何交替前进。
他那种不同于其他国民党军官的亲切和时不时冒出来的“怪点子”，慢慢赢得了不少独立营士兵的好感。觉得这个团长，虽然要求严，但没架子，是真想教他们东西。
这天，陈远帆看到几个士兵在练习拼刺，动作僵硬，完全是街头打架的路数。他走过去，接过一支训练用的木枪，对那个叫铁蛋的士兵（据说是张黑虎的本家侄子，力气大但有点愣）说：“来，朝我捅。”
铁蛋犹豫地看了看张黑虎，张黑虎瞪了他一眼：“团长让你捅你就捅！使劲！”
铁蛋嗷一嗓子，端着木枪就冲了过来。陈远帆不慌不忙，侧身、格挡、突刺，动作干脆利落，木枪头轻轻点在铁蛋的胸口。铁蛋冲得太猛，差点摔个跟头。
“看清楚了吗？”陈远帆对围观的士兵们说，“拼刺刀，不是比谁力气大，谁叫得响。要稳、准、狠！利用步伐和身体的协调发力！来，我慢动作再做一遍……”
他耐心地分解动作，讲解要领。张黑虎在一旁看着，眼神复杂，他自认拼刺刀也是一把好手，但看到陈远帆那明显是正统军校出身又带着实战提炼的动作，心里也不得不服气。这个团长，是有真本事的。
除了军事训练，陈远帆更注重的是“思想熏陶”。他经常在晚上给军官们（包括张黑虎和王老栓）开会，内容不仅仅是军事，更多的是分析国内国际形势，尤其是小鬼子在东北、华北的动向，讲述历史上外敌入侵的教训，强调民族大义。他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将“国家”、“民族”、“责任”这些概念，一点点灌输下去。
他知道，要想让这支杂牌军真正蜕变成铁血雄师，光有军事技能不够，必须要有魂，这个魂就是抗击外侮、保家卫国的坚定信念。
王老栓作为新上任的团部参谋，参与了这些会议。他敏锐地察觉到陈远帆与其他国民党军官最大的不同——他是真的把“抗日”作为唯一目标，而且对局势的判断往往一针见血，带有某种预见性。这让他更加坚定了跟着陈远帆走的决心，并在整训独立营的过程中，积极发挥他善于算计和沟通的特长，帮张黑虎处理了很多琐事，也协调了独立营与团部其他单位的关系。
时间一天天过去，独立营的面貌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虽然离真正的精锐还差得远，但至少集合速度快了，军容风纪有了点样子，训练时也认真了许多。团里其他营的士兵，从一开始的瞧不起和戒备，到后来慢慢也开始和这些“新弟兄”有了些简单的交流和接触。
陈远帆看着这些变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整合的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但他知道，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师部的压力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青龙山周青龙那边还没有头绪，而历史的车轮，正不可阻挡地向着全面抗战的方向滚动。
他站在团部门口，望着远处操场上正在训练的、穿着混杂军装的新旧士兵，心中默念：还得更快一点，更强一点。小鬼子，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了。
就在这时，赵怀安拿着一份新收到的情报匆匆走来：“团座，关于青龙山周青龙，有了一些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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