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品香茶楼里嘈杂而虚伪的平静。一个穿着短褂的瘦小男人被人从二楼雅间里粗暴地扔了下来，正好摔在大堂中央，他怀里的茶壶应声而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身，他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紧接着，两个穿着黑色中山装、面无表情的壮汉走了下来，一人一脚，将那男人像拖死狗一样拖出了茶楼，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满堂死寂。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
大堂里，原本还在高谈阔论的茶客们，仿佛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瞬间鸦雀无声。他们有的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有的转动着手里的核桃，有的则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瞥着门口，仿佛刚才被拖出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碍事的垃圾。
这就是南京，这就是品香茶楼。在这里，人命，比一只摔碎的茶壶还要廉价。
陈文和老王就站在门口，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老王的手心瞬间冒出了冷汗，他下意识地想拉陈文后退，却发现陈文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脸上带着一副恰到好处的、初见世面的惊愕与好奇，径首走了进去。
“王叔，快跟上啊，愣着干嘛？”陈文回头，用一种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听到，“这南京的茶楼，可真够热闹的。”
老王心中一凛，立刻明白陈文是在演戏。他连忙收敛心神，换上一副老实巴交的表情，跟了上去。
一个肩上搭着白毛巾的店小二迎了上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却毫无温度的笑容：“两位客官，喝茶还是听书？”
“喝茶，最好的龙井。”陈文大马金刀地在一张靠窗的空桌坐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法币，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再上几碟你们这儿的招牌点心。我从上海来，听说你们南京的点心不错，尝尝鲜。”
他这番做派，立刻引起了周围几桌人的注意。在这个人人自危的茶楼里，如此张扬的“外地客”，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格外显眼。
店小二眼睛一亮，态度更加殷勤了：“好嘞！客官您稍等！”他收了钱，转身快步向后厨走去。
陈文端起桌上的粗瓷茶杯，用杯盖撇了撇浮沫，却没有喝。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整个大堂，实则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将每一个人的表情、动作、甚至他们之间眼神的交汇，都清晰地记录在脑海里。
他看到，角落里一桌穿着长衫的斯文人，看似在谈论诗词歌赋，但他们的手指却在桌下，用一种极快的频率敲击着摩斯电码。他看到，另一桌几个彪形大汉，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是带着家伙的军统或中统的便衣，他们正警惕地盯着每一个新进来的客人。他还看到，一个独自坐在柱子旁的男人，他的面前只放着一杯凉透了的茶，但他的耳朵却在微微抽动，捕捉着周围所有的声音。
这里，根本不是茶楼。
这里是南京城最大的情报交易市场。每个人，要么是买家，要么是卖家，要么，就是待价而沽的商品。
“少爷，这茶……”老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立刻皱起了眉头，压低声音说道，“太涩了，还不如上海街边的茶摊。”
“王叔，此言差矣。”陈文笑了笑，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邻近几桌的人听到，“我们喝的不是茶，是人情世故。这南京城的水，比这茶可要涩多了。初来乍到，总得先品品这里的‘味道’，不是吗？”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有富家公子的挑剔，又透着一股故作高深的意味，让人一时摸不清他的底细。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穿着考究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在两个保镖的簇拥下走了下来。他一出现，茶楼里好几桌人都站了起来，恭敬地打招呼：“丁老板！”
那被称作丁老板的男人只是微微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陈文心中一动，他注意到，这个丁老板下楼时，特意在刚才那个被拖走男人坐过的雅间门口停顿了一下，与里面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丁老板，就是这里的“地头蛇”，是这条情报食物链的顶端存在。
陈文没有主动去接触他。他知道，在这种地方，主动就等于暴露。他要做的，是等待，是让鱼儿自己上钩。
他一边和老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上海的见闻，一边竖起耳朵，捕捉着周围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对话。
“听说了吗？城西的米价又涨了……”
“日本人的巡逻队又增加了三队……”
“最近抓得紧，晚上最好别出门……”
这些零碎的信息，在陈文的脑海里被迅速地拼接、分析。突然，他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
“……一个从上海来的医生，听说医术很高明……”
声音来自斜后方一桌，两个穿着普通市民服装的男人正在低声交谈。陈文没有回头，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了过去。
“什么医生？值得这么大费周章？”另一个人问。
“不清楚，只听说是个重要人物。有人出大价钱，买他最近三天的行踪，尤其是他的落脚点。”那个声音压得更低了，“听说，是‘上面’的人要找。啧啧，这个价钱，够在城北买下一套宅子了。”
“上面？哪个上面？”
“这我哪敢问……”
上海来的医生……重要人物……大价钱……
陈文的心脏猛地一跳！
“泥鳅”！
他立刻想到了那个失联的同志！根据组织上零星的资料，“泥鳅”的掩护身份，正是一名从上海秘密调来的医生！
“石钟”果然在行动！他正在通过品香茶楼这个情报市场，高价收购“泥鳅”的行踪！
就在陈文心头激荡的瞬间，那个一首站在柜台后，看似在打着算盘的茶楼老板，突然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像两道锥子，穿过嘈杂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陈文的身上。
那是一种审视的、带着浓浓探究意味的目光。
他发现，这个从上海来的、看似张扬的年轻人，在听到“上海来的医生”这几个字时，端着茶杯的手，有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零点一秒的停顿。
茶楼老板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放下算盘，拿起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手，然后，不紧不慢地，朝着陈文的桌子，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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