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早己干枯的白色栀子花，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花瓣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足以压垮他所有防备的重量。
这朵花，像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潮湿而温柔的气息，瞬间穿透了陈文用鲜血和谎言筑起的厚重心防，将他拉回到了那个遥远得仿佛上一世的夏天。
那一年，他还不是陈少将，只是一个叫阿文的、在金陵大学读书的穷学生。而她，是白露，是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会抱着书本，坐在窗边，安静地笑着的女孩。她身上，永远有栀子花的味道。
“阿文，你看，这花叫栀子，它的花语是……永恒的爱与约定。”
“约定什么？”
“约定……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就回乡下，种一大片栀子花，开一个书屋，再也不分开了。”
后来，南京城破了。他投身军旅，她留在了城里。他成了汉奸，她……失踪了。他以为她死了，死在了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里，或者，死在了他投敌叛国的那一刻。他亲手埋葬了关于她的一切记忆，用冰冷的仇恨，将那片栀子花海，浇灌成了地狱。
可现在，这朵花，又出现了。
“少将？少将您怎么了？”
管家阿西的声音，将陈文从那片冰冷的回忆中唤醒。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那朵干枯的花，在他的掌心，簌簌作响。
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那双总是充满着算计和疯狂的眼睛，此刻，却只剩下了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赤裸裸的恐惧和茫然。
“阿西……”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送花来的那个孩子……人呢？”
“己经走了。我……我没留意。”阿西被陈文的样子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说道。
“废物！”
陈文发出一声压抑的咆哮，他猛地将那朵花攥紧，干枯的花瓣刺得他掌心生疼。他冲出书房，对着院子里的铁拳吼道：“铁拳！带上你的人，跟我走！”
“少将！我们去哪？”铁拳从未见过陈文如此失态，他心中一凛，立刻跟了上来。
“去找一个孩子！”陈文的声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望的颤抖，“一个送信的孩子！立刻！马上！”
夜色下的南京城，像一头沉睡的巨兽。陈文的车，在空旷的街道上疯狂地疾驰，他甚至顾不上身后可能会有的尾巴。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那个孩子！找到送花的人！
这朵花，绝不是来自重庆的同志。他们知道他的过去，但绝不会用这种方式来联系他，这太危险，也太不专业。
这也不是藤原的圈套。藤原只知道他是个“狂热的青年军官”，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深埋心底的、关于一个女孩的秘密。
那么，会是谁？
一个知道他真名，知道他和白露的约定，并且能精准地找到他别墅的人……
一个他以为，早己死在他记忆里的人。
冷汗，浸透了陈文的背脊。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人，赤裸地站在聚光灯下，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伪装，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车子在城南的一片贫民区停下。这里是南京最混乱的地方，三教九流汇集，龙蛇混杂。陈文让铁拳的人散开，像一张大网，开始地毯式地搜索。
他自己，则走下了车。他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便装，走在泥泞狭窄的巷子里。空气中，弥漫着垃圾、劣质烟草和贫穷混合的酸腐气味。这里，和他现在居住的别墅，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像一个幽灵，穿梭在黑暗中。他的眼睛，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他在寻找，寻找那个可能存在的、来自过去的信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陈文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正在墙角啃着冷馒头的、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进入了他的视线。那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头发枯黄，脸上脏兮兮的，但那双眼睛，却黑得像两颗葡萄。
陈文的心，猛地一跳。他记得，阿西说过，送信的，是一个孩子。
他缓缓地走了过去。
小女孩警惕地看着他，将手里的馒头，紧紧地抱在怀里，像一只护食的小兽。
“小朋友，”陈文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我问你，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去了一栋西式别墅，送了一朵花？”
小女孩的身体，猛地一僵。她看着陈文，眼中充满了恐惧。
陈文知道，他找对人了。
他从怀里掏出几块银元，放在小女孩的面前。“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想知道，是谁让你送的花？”
小女孩看着那几块在月光下闪着光的银元，又看了看陈文，她犹豫了很久，才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道：“是一个……一个姐姐。”
“姐姐？”陈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长什么样？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小女孩摇了摇头，“她戴着面纱，声音很好听。她给了我一块银元，让我把花送到别墅门口，然后就让我来这里等。她说，会有人来找我，给我更多的钱。”
“她现在在哪里？”
“她……”小女孩指了指巷子深处，一间亮着微弱灯光的旧书屋，“她说，她在那里等我。”
陈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家破旧的书屋，门楣上，挂着一块早己褪色的木匾，上面，依稀可以辨认出三个字——
白露书屋。
轰！
陈文的脑袋，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白露书屋！
这是他和她，曾经的约定！是他们梦想开始的地方！它竟然……还在这里！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不知道，等待着他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真相。是白露还活着的奇迹？还是一个……更加残忍的、来自地狱的陷阱？
但他没有选择。
他必须进去。
他站起身，对铁拳使了个眼色，然后，他一步一步地，像走向自己的刑场一样，走向了那间，在黑暗中，亮着微弱灯光的书屋。
他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发出“吱呀”一声呻吟的木门。
书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煤油灯，在柜台上，静静地燃烧着。
而在那盏煤油灯下，压着一张纸条。
陈文缓缓地走过去，伸出手，拿起了那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是用他最熟悉的、娟秀的字迹写成的。
“阿文，我等了你，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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