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过半，春日和暖的阳光己驱散了清晨的薄寒，透过茜纱窗，在忠毅侯府正院书房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文彬与陆璟的谈话仍在继续，低沉的语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透出一种关乎家族前程的凝重。
沈玉柔在自己院中的小书房里，却是坐立难安。
她面前的红木雕花大案上，摊开着一本崭新的账册，旁边是乌木算盘，但她指尖拨弄的，却是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这是她及笄时，外祖母所赠，平日里甚是爱惜。此刻，玉佩在她指间反复，冰凉的触感却丝毫无法平息她心头的燥热。
父亲回来了，与二妹妹关在书房密谈，连永宁侯世子都亲自登门……这府里的天，在她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时，似乎就要变了。而她和她母亲所在的大房，却像是被隔绝在这股涌动的暗流之外，不，或许即将被这暗流吞噬。
“大小姐，”贴身丫鬟夏荷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盏青瓷盖碗，“厨房刚送来的冰糖燕窝，用的是上回世子爷送来的血燕，最是滋阴润肺，您用些吧。”
沈玉柔瞥了一眼那盏晶莹剔透的羹汤，若是往日，她必会细细品味这难得的滋补之物，但今日，却只觉得腻烦。她挥了挥手，示意夏荷放下。
“母亲呢？”她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夫人……在佛堂。”夏荷低声回道，眼神有些闪烁，“不过，方才夫人身边的金嬷嬷来传话，说请大小姐得空了过去一趟，夫人有要紧事吩咐。”
沈玉柔的心猛地一沉。要紧事？如今还有什么要紧事，比应对父亲回府和二房可能带来的变数更要紧？她几乎能猜到母亲要说什么。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小庭院里，几株晚开的玉兰己是硕大的花朵缀满枝头，洁白如玉，却在春日阳光下显出一种过于急促的、近乎惨烈的绽放姿态。墙角新移栽的几丛芍药才刚抽出嫩红的芽苞，离繁盛还早。就如同她此刻的心境，看似平静，内里却是一片慌乱无序。
她没有立刻去佛堂，而是重新坐回案前，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那本账册。这是她近来才开始学习打理的一处位于城西的绸缎铺子的账目。往昔，她只关心哪匹云锦更时新，哪样苏绣更别致，何曾理会过这背后的银钱往来、成本利润？如今捧着这满是数字的册子，初时只觉得头痛，但看得久了，竟也从中窥见了几分掌控实物的力量感。
只是这力量，来得太晚，也太微弱了。
约莫过了两刻钟，估摸着母亲在佛堂的早课该结束了，沈玉柔才整理了一下衣裙，带着夏荷往王氏日常礼佛的小院走去。
佛堂设在侯府东北角一处僻静的院落，推开虚掩的院门，一股浓郁的檀香气味便扑面而来。堂内光线晦暗，只佛龛前点着两盏长明灯，映照着当中那尊沉香的观音像，悲悯的面容在氤氲的香烟里若隐若现。
王氏并未跪在蒲团上诵经，而是坐在一旁的酸枝木圈椅里，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念珠，见沈玉柔进来，抬了抬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母亲。”沈玉柔规规矩矩地行礼。
“来了。”王氏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你父亲回来了，你可去请过安了？”
“去过了，父亲正与二妹妹和陆世子在书房说话，女儿未敢打扰。”
王氏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将念珠放在一旁的小几上，那几上还摆着一碟未曾动过的素点心，做得倒是精巧，是莲花形状的。“你如今倒是知礼了。”她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压低，“我找你來，是有件要紧事需你立刻去办。”
沈玉柔心头一跳，垂首道：“母亲请吩咐。”
王氏从袖中取出一枚用黄绫包裹的小印和一张叠好的纸笺，推到沈玉柔面前。“这是城外落霞庄的地契和我的私印。你如今不是学着理账吗？便以核对田庄旧账为由，去一趟账房，寻周先生取出地契原件。然后……”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住女儿，“你仿着我的笔迹，重新誊写一份副本留在府中，将真的地契，用这私印办好过户文书，悄悄送到我娘家陪房李贵手上，他自会在外头处理好。”
落霞庄！沈玉柔心中巨震。那是侯府名下最肥沃、出息最好的一处田庄，是祖母当年给母亲的陪嫁之一，也是如今大房重要的进项来源。母亲这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产业转移到王家去！
“母亲！”沈玉柔失声低呼，“这……这若是被祖母和父亲发现……”
“发现？”王氏冷笑一声，打断她，“若不早做打算，等这府里彻底没了我们母女的立锥之地，才发现手中空空，那才叫真的晚了！你父亲眼里如今只有二房那个丫头，何曾想过我们？你祖母更是偏心！我这是为我们娘俩，也是为你弟弟，留一条后路！”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佛堂里带着一丝回响，显得有些凄厉。“你只管去做，账房的周先生是自己人，他会帮你遮掩过去。记住，手脚干净些，莫要让人起疑。”
沈玉柔看着那枚冰凉的小印和薄薄的纸笺，只觉得有千斤重。她深知此事一旦败露，会是什么后果。这己不仅仅是内宅争斗，这是窃取家族根基的大罪！
她脑中一片混乱。顺从母亲？她不甘心就此被拖入深渊，更不愿将来事发，自己成为母亲的替罪羊。拒绝母亲？她不敢想象盛怒之下的母亲会做出什么事来，而且，彻底与母亲决裂，她在大房又将如何自处？
就在这时，佛堂虚掩的门窗外，似乎有极轻微的衣料摩擦声掠过。沈玉柔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朝门口望去，却只见一片空寂，唯有院中竹影摇曳。
是风？还是……有人？
这突如其来的警觉，像一道冷电划过她混乱的脑海。她忽然想起前两日去给祖母请安时，在寿安堂的廊下，似乎听见两个洒扫的小丫鬟低声议论，说老夫人院里的二等丫鬟春儿，近来常往二房那边跑……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阴险的念头，如同暗夜里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一丝顺从的无奈：“女儿……明白了。女儿这就去办。”
她伸出手，将那枚小印和纸笺紧紧攥在手心，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王氏见她应下，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许，重新拿起念珠，闭上眼，恢复了那副虔诚礼佛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谋划从未发生过。“去吧，仔细些。”
沈玉柔退出佛堂，春日明亮的阳光刺得她眼睛有些发疼。她站在院中，回头望了一眼那香烟缭绕的佛龛，心中一片冰冷。求神拜佛若是有用，这世间又何来这么多倾轧与算计？
她没有立刻去账房，而是先回了自己的院子。她需要时间，需要冷静地谋划。
她在书案前坐下，铺开一张与地契用纸相似的官契纸——这是她前些日子练习写字时剩下的。她屏息凝神，回忆着母亲的笔迹。她自幼模仿母亲写字，形似己有七八分。她小心翼翼地，将落霞庄的地契内容誊抄上去，却在几处关键的数字和边界描述上，做了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改动。例如，将“水田叁佰贰拾亩”中的“贰”字，写得略模糊，近乎“叁”字；将东至“柳溪”改为“杨林”。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这份足以以假乱真，却又暗藏致命陷阱的假地契，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然后，她将真地契用一块普通的蓝布包好，藏在了自己妆匣最底层的暗格里。那枚母亲的私印，她也仔细收好。
做完这些，她才带着那份假地契和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往账房走去。
账房的周先生果然如母亲所言，并未多问，只是在她取出“地契”要求核对时，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便默默找出了落霞庄的旧档。沈玉柔假意核对了一番，便以“需带回细看”为由，将那份假地契带走了。整个过程，她都能感觉到周先生那若有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
回到房间，她立刻唤来夏荷。
“夏荷，”她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你找个由头，去一趟寿安堂后罩房那边，寻那个叫春儿的丫鬟说话。”
夏荷面露疑惑。
沈玉柔从腕上褪下一只成色极好的绞丝银镯子，塞到夏荷手里。“不必与她多说什么，只装作无意间闲聊，叹口气，说大小姐今日心情不好，因为夫人逼着她去账房核对这些田庄地契的旧账，繁琐得紧，好似……好似在急着找什么东西似的。说完便把镯子给她，让她自己买朵花戴，别的，一个字都不许多说！”
夏荷虽不解其意，但见主子神色凝重，不敢多问，连忙应下，悄悄去了。
沈玉柔独自坐在房中，听着窗外雀鸟的鸣叫，心却跳得如同擂鼓。这是一步险棋。若春儿真是老夫人或二房的眼睛，这话必定会传到该听的人耳中。届时，无论母亲是想转移产业，还是二房想借此发难，查账的目光都会立刻聚焦过来。而她，沈玉柔，只是一个被母亲逼迫、无奈之下稍有怨言的女儿。她交出去的是假契，真契还在自己手中。
进，她可以在关键时刻拿出真契，成为揭露母亲、保全家族的“功臣”，至少能为自己和弟弟搏一个安稳的未来。退，若此事最终被压下，她也不过是“无能”地未能完成母亲的嘱托，依旧是大房的嫡长女。
她走到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娇艳却苍白的脸，眉眼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戾气与挣扎。她拿起那支陆璟称赞过的赤金点翠步摇，在发间比了比，又颓然放下。
她想起方才在父亲院外，远远瞥见陆璟与沈兰汐站在廊下说话的情景。陆璟微微侧着头，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专注与柔和，而沈兰汐……她甚至没有刻意打扮，只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发间那支银簪寒酸得可怜，可陆璟看她的眼神……
凭什么？
一股尖锐的嫉妒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她的心。沈兰汐凭什么能得到这一切？父亲的看重，世子的青眼，甚至……可能还有整个侯府的未来？
她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不会让沈兰汐那么好过的。就算要合作，就算要低头，她也绝不会让沈兰汐以为，这一切都是她施舍给自己的！
“沈兰汐，”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眼神冰冷而坚定，“我们之间的账，还没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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