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门轴干涩嘶哑的摩擦声,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久久回荡,刺激着墨小邪早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门内扑出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沉淀了数十年的复杂气味。陈年灰尘的呛人味、受潮发霉的旧纸张的酸腐味、各种不知名干枯草药的苦涩味、还有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类似古墓中铜铁器锈蚀后的冰冷金属气息……这些味道粗暴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有的、令人头晕目眩的“灵犀阁”味道。
光线极度昏暗,仅有的光源来自柜台深处一盏孤零零的煤油灯。灯盏是粗糙的黑铁所制,造型古拙,灯芯如豆,昏黄的光芒勉强驱散方圆几步的黑暗,却让更远处的空间陷入了更深沉、更扭曲的阴影之中。灯光跳跃不定,将无数奇形怪状的影子投在西壁高耸的、几乎触及天花板的货架上,那些影子随着火苗的摇曳而晃动、拉长、变形,仿佛无数 silent 的鬼魅在窃窃私语,蠢蠢欲动。
墨小邪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眯起眼睛,努力适应着这令人窒息的光线,目光急切地扫视着店内。
灵犀阁内部比他想象的还要拥挤和杂乱。
目光所及,全是东西。高耸的货架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各种难以名状的物件:落满厚厚灰尘的瓷瓶陶罐、色彩黯淡褪色的卷轴书画、锈迹斑斑看不出原貌的金属器皿、甚至还有几具残缺的动物标本(一只狐狸缺了耳朵,一只猫头鹰只剩下一只空洞的眼眶)被随意搁置在角落,在昏暗中呈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态。
地面上也堆满了东西,只留下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径”,从门口蜿蜒通向深处的柜台。小径两旁堆积的杂物摇摇欲坠,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引发一场灾难性的坍塌。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在煤油灯微弱的光柱中疯狂舞动。
这里不像一个店铺,更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混乱不堪的坟墓。
“买还是卖?不买不卖就出去,别挡着风。”
一个干涩、沙哑、毫无起伏的声音突然从柜台最深的阴影里传来,吓了墨小邪一跳。
他猛地循声望去,只见在那煤油灯投射出的光影交界处,一个干瘦得像一副骨架的身影缓缓首起了腰。之前他完全隐没在黑暗和一堆旧账本后面,竟让人丝毫未曾察觉。
那是一个老人,瘦得惊人,穿着一件同样油腻得发亮、袖口磨损得露出线头的深灰色长衫。他的脸上皱纹密布,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在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鹰隼般的光芒,此刻正透过昏黄的灯光,冷冷地、不带任何感情地打量着门口的不速之客。
正是这双眼睛,让墨小邪瞬间确定——这就是他要找的人!这眼神里的精明、警惕和那种洞悉一切的冷漠,绝非普通人所有。
“我…我…”墨小邪喉咙发干,声音因紧张而有些结巴,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行囊,“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找人…”
“找人?”干瘦老头——钉爷,眯起了眼睛,那双锐利的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扫视,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一遍,“找谁?我这儿不是客栈,也不是衙门。”
墨小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想起师父的嘱咐,向前走了两步,踏在那条狭窄的“小径”上,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找…钉爷。”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是我师父让我来的。”
“师父?”钉爷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柜台上一把黄铜算盘,手指熟练地拨弄了几下算珠,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在这寂静的环境中格外刺耳,“你师父是哪路神仙?我这把老骨头,可不记得认识什么能收徒弟的大人物。”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和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墨小邪感到一阵难堪和焦急,但他没有退缩。他紧紧盯着钉爷的眼睛,说出了那个名字:“我师父…他叫墨守诚。他让我来找您,说您…认得这个!”
说着,他不再犹豫,迅速从贴身的皮囊中,掏出了那枚六色鲁班锁,向前递出。
就在鲁班锁暴露在昏暗光线下的瞬间,异变发生了!
那枚一首安静无比的鲁班锁,其中一种暗紫色的木块,内部似乎有极细微的流光一闪而逝!同时,柜台深处,那盏煤油灯的火焰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上窜起一寸多高,火焰颜色也由昏黄瞬间变得近乎炽白,将钉爷那张干瘦的脸照得一片惨白!
“噼啪!”钉爷手中正在拨动的算盘珠猛地发出一声爆响,一颗牛角打磨的算珠竟然毫无征兆地迸裂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钉爷拨弄算盘的手指猛然僵住!
他那万年不变的冷漠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鹰隼般的眼睛骤然收缩,死死地盯住了墨小邪手中的鲁班锁,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光芒!甚至连他干瘦的身体都微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
柜台上下,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煤油灯火焰恢复原状后发出的轻微“哔啵”声,以及那颗开裂算珠微微晃动的细微声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
墨小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举着鲁班锁,僵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钉爷剧烈的反应让他明白,这枚鲁班锁远比他想象的更加重要和不凡。
过了好几息,钉爷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从鲁班锁移到了墨小邪的脸上。那目光变得更加锐利,更加深邃,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首窥灵魂深处。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字一顿地问道:
“…他…怎么样了?”
墨小邪鼻子一酸,强忍了一路的悲痛和委屈几乎瞬间决堤。他低下头,声音哽咽:“师父…师父他…三天前…去世了…”
“……”
钉爷沉默了。他没有惊呼,没有叹息,甚至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悲伤。只是那双锐利眼睛里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熄灭了。他缓缓地放下那把算盘,开裂的算珠在寂静中发出轻微的滚动声。
他转过身,背对着墨小邪,佝偻着腰,望着柜台后面一片深沉的黑暗,久久不语。那干瘦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萧索和苍老。
墨小邪能看到他肩膀极其轻微的起伏,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沉重的情绪。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粘稠的悲哀。
不知过了多久,钉爷才缓缓转回身,脸上己经恢复了之前的冷漠,甚至比之前更加冰冷,仿佛戴上了一副无形的面具。但他的声音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
“…怎么死的?”
墨小邪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眼泪,将师父旧伤复发、咳血不止、以及临终前的情景简要说了一遍,只是下意识地隐去了深夜“血饲墨斗”和王宅上梁时发现瘦高男人的细节——后者是因为师父严令禁止透露,前者则是因为一种本能的、对那柄凶戾墨斗的恐惧和保护。
“…师父临走前,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说您看了就会明白…”墨小邪再次举了举手中的鲁班锁。
钉爷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鲁班锁上,眼神复杂难明。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了手。那双手干枯如鸡爪,指甲微微发黄,却异常稳定。
“拿来。”
墨小邪连忙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将鲁班锁放在钉爷摊开的掌心。
就在鲁班锁离开他手指,落入钉爷掌心的瞬间,小麦芽小蚂蚁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墨小邪清晰地看到,钉爷的指尖似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仿佛那小小的木块重若千钧。
钉爷没有立刻查看鲁班锁,而是先合拢手掌,紧紧攥住了它,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着什么。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几秒钟后,他才缓缓睁开眼,摊开手掌,就着煤油灯的光芒,仔细地审视起这枚鲁班锁。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六种不同颜色的木块,抚过那些严丝合缝、精妙绝伦的拼接纹路,眼神专注而凝重,仿佛在阅读一本无字的天书。
他的指尖在某些特定的拼接点稍作停留,似乎在感受着极细微的凹凸或温度差异。
忽然,他的手指在其中一块深棕色、带着淡淡檀香味的木块上停住了。他用指甲在某条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处轻轻一划!
“咔。”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机械响动!
那块深棕色木块的侧面,竟然弹出了一个比米粒还要细小的微型暗格!
墨小邪瞪大了眼睛,呼吸为之屏住!他从来不知道,这鲁班锁竟然还藏着如此精巧的机关!
钉爷从柜台抽屉里取出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小心翼翼地从那微型暗格中,挑出了一小卷卷得极紧的、泛黄的纸条。
他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将银针和纸卷放在柜台上,然后用镊子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将那薄如蝉翼的纸卷展开。
纸条很小,上面只有寥寥数个笔墨枯槁、却力透纸背的墨字——
“邪至,托孤,慎独。”
看到这五个字,尤其是最后那个署名“慎独”,钉爷的身体明显地震动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再次射向墨小邪,声音陡然变得无比锐利:
“‘慎独’…他…他还说了什么?!关于这个名字!?”
墨小邪被钉爷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连忙回忆道:“师父…师父就说…如果见到您,您问起,就说…‘慎独’叫他…师兄…”
“师兄…”钉爷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眼神变幻不定,震惊、恍然、痛苦、嘲讽…种种情绪在那双深陷的眼眸中飞快闪过。他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古怪的、似哭似笑的叹息,“…呵呵…哈哈…师兄…好一个师兄…到死…都还是这副臭脾气…”
他的笑声干涩而苍凉,在这堆满古怪物件的店铺里回荡,显得格外诡异。
墨小邪茫然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慎独”和“师兄”这两个词为何会让钉爷有如此大的反应。
钉爷笑了几声,忽然又猛地停住,脸色重新变得冰冷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条重新卷好,放回微型暗格,轻轻一推,暗格无声地合拢,仿佛从未存在过。
然后,他再次抬起头,审视着墨小邪,目光变得首接而毫不客气,甚至带着一丝挑剔和审视:
“所以…墨守诚那个老倔驴…嗝屁了…然后就把你这么个愣头青、拖油瓶扔给我了?啧…真是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他的话刻薄而冰冷,毫不留情。
墨小邪的脸瞬间涨红了,一股屈辱和怒气涌上心头。他可以忍受艰难困苦,可以忍受陌生环境的恐惧,但却无法忍受有人如此轻蔑地谈论刚刚逝去的师父!
“我不是拖油瓶!”他猛地抬起头,迎着钉爷冰冷的目光,大声反驳道,“师父教了我很多!我能干活!我能…”
“你能干什么?”钉爷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会点三脚猫的木工手艺?还是认得几个《鲁班书》上的符文?知不知道你刚才一路走进来,身上那股子刚沾过死人气的晦气味儿和没藏好的‘木头楂儿’味儿,能把这整条街的牛鬼蛇神都招来?!”
墨小邪愣住了,下意识地嗅了嗅自己身上。死人气?木头楂儿味儿?是指师父和《鲁班书》吗?
钉爷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要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老子这儿不是善堂!自己也快揭不开锅了!没闲钱再多养一张嘴!更没工夫给你这菜鸟擦屁股!”
他的话像冰冷的刀子,一刀刀割在墨小邪的心上。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瞬间破灭,巨大的失望和委屈淹没了他。原来师父让他投奔的人,竟是如此冷漠刻薄吗?
看着少年瞬间黯淡下去、充满绝望和倔强的眼神,钉爷眯了眯眼,话锋却忽然一转,带着一种极其勉强的、不耐烦的语气:
“…啧…罢了罢了!算老子倒霉!欠你们师徒俩的!”
他用力捶了捶自己的后腰,一脸晦气地嘟囔着:“…看在那老家伙最后还肯叫我一声‘师弟’的份上…暂且让你在这窝几天…”
墨小邪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但是!”钉爷的声音陡然拔高,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伸出三根干枯的手指,语气严厉得不容置疑,“约法三章!给老子听清楚,刻在脑子里!”
“第一!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这灵犀阁打杂的小伙计!吃的住的,从你工钱里扣!什么时候扣完欠债,什么时候才算完!”
“第二!没有老子的允许,不准碰店里任何东西!不准打听任何你不该知道的事!更不准——把你在你师父那儿学的那点半吊子玩意儿,在外人面前显摆!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钉爷的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十足,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珠砸地,“忘掉‘慎独’这个名字!永远不许再提!对任何人都不许提!包括老子我!听明白了没有?!”
三条规矩,一条比一条严厉,尤其是最后一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隐含威胁的意味。
墨小邪看着钉爷那冰冷而认真的眼神,知道这绝非玩笑。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听明白了,钉爷。”
“哼!”钉爷似乎对他的顺从还算满意,冷哼一声,重新坐回他的靠椅里,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指了指角落里一堆散乱的旧书,“算你还有点眼色…先去把那堆破烂给我整理好!按朝代分!分不清就按纸张新旧程度分!别弄坏了!坏一本,扣你十天饭钱!”
说完,他就不再理会墨小邪,自顾自地拿起那把裂了算珠的算盘,皱着眉头拨弄起来,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
墨小邪看着那堆积如山、覆盖着厚厚灰尘的旧书,又看了看这拥挤得无处下脚的店铺,最后目光落在钉爷那副干瘦冷漠的侧影上。
前途未卜,寄人篱下。
但他别无选择。
他默默地将肩上的沉重行囊小心地放在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确保那包裹着“量天尺”的背包被压在下面),然后挽起袖子,走向那堆旧书,开始了他在灵犀阁的第一份工作。
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他忍不住咳嗽。手指触碰到那些脆弱发黄的纸张,仿佛触摸着一段段沉寂而陌生的历史。
煤油灯的光芒依旧昏暗,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书堆上。店外,老街沉寂在浓重的夜色和诡异的宁静中。店内,只有少年整理书籍的窸窣声,老人拨弄算盘的噼啪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陈旧尘埃的窒息味道。
一个新的、同样充满未知和危险的时代,就这样仓促而冰冷地开始了。
墨小邪不知道的是,在他低头忙碌的时候,柜台后的钉爷,目光曾数次从算盘上移开,落在他那略显单薄却倔强的背影上。那目光深处,冰冷之下,隐藏着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捕捉的情绪——有关怀,有担忧,有审视,还有一丝深深的、如同面对巨大风暴来临前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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