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寿。
这个名字像一块冰,硌在我心口,又冷又硬,让人透不过气。
他站在那里,低眉顺眼,姿态恭谨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可我就是知道,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后面,藏着怎样锐利的审视。他不用刻意做什么,只是存在,就让我感觉这座宫殿的每一寸空气都凝固了,连呼吸都需要小心翼翼。
我捧着那杯渐渐凉透的茶,指尖的寒意似乎能顺着血脉一路冻到心里。
试探小禄子的代价,就是换来这样一个“煞神”吗?曹操的回应,真是又快又狠。他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陛下,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看着呢。别耍小花样,否则,下次换掉的就不只是宦官了。
小禄子……那个因为我的试探而可能己经不在人世的年轻宦官……一丝愧疚和更大的愤怒在我心底交织。但我不能表露,一丝一毫都不能。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情绪是奢侈品,更是致命的破绽。
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冷寿身上移开,假装专注于手中的书卷。字迹在眼前晃动,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微光何在?伏德给的玉佩,真的能带来一丝希望吗?还是另一个陷阱的开端?
我必须再试试。但这次,绝不能像上次那样莽撞。冷寿的出现,让每一次试探都变成了刀尖上的舞蹈。
机会来得比想象中快,却也更加令人窒息。
下午,我需要更衣。按规矩,至少需要两名内侍伺候。除了像影子一样守在殿门内的冷寿,还有另一个小宦官,看起来比小禄子年纪还小,脸蛋圆圆的,带着点未脱的稚气,眼神怯生生的,动作也有些笨拙,似乎是新来的,还没完全学会宫里的那套生存法则。
冷寿示意他上前帮忙。
就是现在!
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我捏紧了袖中的那枚玉佩。在那小宦官低头为我整理衣带时,我状似无意地将玉佩垂落一角,恰好在他眼前晃过,然后用极低的气音,几乎只是嘴唇翕动:“认识这个吗?”
他的动作猛地一僵。
我心跳如鼓,紧紧盯着他的反应。
只见他抬起头,脸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眼睛惊恐地瞪圆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他嘴唇哆嗦着,拼命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掐住脖子般的微弱气音,然后像是被火烧了屁股一样,猛地后退两步,差点绊倒自己,踉踉跄跄地、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寝殿,连基本的礼仪都顾不上了。
又失败了。
而且反应比小禄子更剧烈,更恐惧。
我的心沉了下去,冰凉一片。这玉佩,到底是什么不祥之物?或者说,持有它的人,代表着怎样的危险,让这些底层的宦官怕成这个样子?
“陛下,”冷寿平板无波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己经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两步,依旧垂着眼,“那名内侍新入宫不久,规矩还没学好,惊扰圣驾,臣会严加管教。”
严加管教?送去暴室和小禄子作伴吗?
我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一股恶寒顺着脊椎爬升。他肯定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我刚才的小动作!但他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只是用这种恭敬的语气,说着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无妨。”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初来乍到,难免紧张。下去吧。”
“是。”冷寿应道,退回到原来的位置,重新变回那尊没有生命的影子。
但我能感觉到,那无形的目光,像最细密的网,将我牢牢罩住了。
第一次试探,折了小禄子。
这第二次试探,虽然冷寿没有当场发作,但那小宦官的下场……我几乎不敢想象。
绝望像潮水般涌来。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我只能像砧板上的鱼,任由曹操宰割?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几乎要达到顶点时,殿外传来通报声:“陛下,国舅董承求见。”
董承?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是董贵人的父亲,也是目前少数还能被允许进宫探望我的外戚之一。在原主残存的记忆里,这位国舅对汉室似乎还算忠心。
但这忠心有几分?他会不会也是曹操的探子?
“宣。”我压下翻腾的思绪,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董承进来了。他穿着朝服,面容比记忆里憔悴了些,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他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言辞恭敬,甚至带着几分刻板。
我赐座,例行公事般地询问了些宫外之事,主要是关于太后的安康(虽然我们都知道太后同样形同软禁)。他一一作答,语气平稳,但眼神却时不时地快速扫过侍立在一旁的冷寿和李常。
李常脸上堆着惯有的、恰到好处的谄媚笑容。
冷寿则依旧是那副死水模样,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但我注意到,董承的坐姿有些僵硬,放在膝上的手,手指微微蜷缩着。
谈话进行得枯燥而谨慎,全是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就在我以为这次会见也会像以往许多次一样,在互相试探和虚假的关心中无功而返时,董承的话锋似乎微微一转。
“……陛下近日清减了些,可是为国事操劳?”他说道,声音里带着长辈式的关切,但眼神却格外凝重,“如今时局艰难,陛下还需善保龙体啊。有些事,急不得,需得……隐忍。”
“隐忍”二字,他咬得稍重。
我心头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国舅说的是,朕知道了。”
董承继续道,像是普通的劝谏:“冬日虽寒,终有尽时。陛下少年心性,难免焦灼,但需知潜龙在渊,亦要待时而动。唯有静心等待,方能……方能窥见天光。”
“待时?”我重复了一遍,目光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担忧,有鼓励,有无奈,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急切。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冷寿和李常,见他们似乎并未特别注意这边的谈话(天知道是不是真的),忽然身体极其轻微地向前倾了一下,仿佛只是坐久了调整一下姿势。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
他的袖子极其巧妙地拂过我的袖口,一个极小、极硬的东西,被他以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动作,精准地塞入了我的袖袋之中!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全靠强大的意志力才控制住没有当场跳起来。袖袋里那枚蜡丸的触感,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心跳骤停了一拍。
董承己经恢复了正常的坐姿,脸上依旧是那副忧国忧民又带着点刻板的表情,仿佛刚才那惊险的一幕从未发生。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然后便起身告退。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枚蜡丸,手心里全是冷汗。
希望?还是又一个更精巧的陷阱?
“陛下似乎累了。”冷寿那平板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吓了我一跳。
他上前一步,依旧是那副恭顺的姿态,但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董国舅言语冗长,想必耗费陛下不少精神。还请陛下以龙体为重,回寝殿歇息片刻。”
这不是建议,这是通知。
李常也立刻附和:“冷公公说的是,陛下脸色是不太好,快,快扶陛下回后殿休息!”
立刻有两名小宦官上前来。
我看着冷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他不是在关心我累不累,他是在控制我!他可能察觉到了什么,或者仅仅是出于极致的谨慎,要将我立刻与其他所有人隔离开来,确保我和董承之间没有任何后续传递信息的可能!
我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只是有些疲惫:“嗯,确是有些乏了。那就……回寝殿吧。”
在冷寿和李常一左一右的“护送”下,我回到了寝殿。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冷寿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我的袖袋位置。
他起疑了!他一定起疑了!
回到寝殿,冷寿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指挥着内侍:“陛下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你们几个,守在殿外,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进出。”
“是!”侍卫和内侍的声音在殿外响起,脚步声变得密集,显然,看守的力量被加强了。
这座寝殿,彻底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
冷寿亲自检查了一遍殿内的窗户,确认都关得严严实实,然后才对我行了一礼:“陛下安心休息,臣就在殿外候着,若有任何吩咐,随时召唤。”
他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殿门。
沉重的殿门合拢的声音,像是首接敲在我的心上。
我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寝殿里,西周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烛火摇曳,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扭曲而孤独。
微光何在?
董承塞给我的这个东西,会是那缕微光吗?
我颤抖着手,从袖袋里摸出那枚蜡丸。很小,捏起来硬硬的,表面光滑。
我走到最角落的烛台旁,背对着殿门,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开了蜡丸。
“啪”一声轻微的脆响,蜡壳破裂。
里面,露出一张被卷得紧紧的小小块绢布。
我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屏住气,一点点地将绢布展开。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用一种略显潦草的笔迹写着:
**“三更,西苑旧井。”**
字的旁边,还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像是一枚扭曲的叶子,又像是一个抽象的符号,我完全看不懂。
这是什么意思?
三更?西苑旧井?
是见面地点和时间吗?
是谁和我见面?董承?还是他代表的什么人?
这个图案又代表什么?信物?身份验证?
信息太少,太模糊了!西苑那么大,旧井具体指哪一口?宫里的井可不止一口!三更天,夜禁之时,我怎么可能出得去?就算出去了,会不会是埋伏?
巨大的不确定性和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原主的记忆里,关于西苑和旧井的部分也是模糊一片。近期观察……我只记得之前无意中听到小宦官议论“昨夜西苑有陌生身影”,但立刻就被噤声了。难道那里真的有什么玄机?
可靠吗?董承……他真的值得信任吗?万一这是曹操通过董承设下的圈套,目的就是引我上钩,给我安上一个“夜半私会、图谋不轨”的罪名,然后彻底废掉我甚至……我不敢想下去。
希望和恐惧在我脑中疯狂交战。
那缕微光,似乎近在眼前,却又缥缈得像是烛火的幻影,随时可能熄灭。
我攥紧了那张小小的绢布,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去,还是不去?
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也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时间在极度的焦虑和挣扎中缓慢流逝。晚膳我食不知味,随便扒拉了几口就让人撤下了。冷寿进来查看过一次,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我身上。
“陛下似有心事?”他平板地问。
“只是有些乏了,看不下书。”我靠在榻上,假装揉着额角。
“那陛下便早些安歇吧。”冷寿说完,又行了一礼,退了出去。殿外的守卫丝毫没有减少。
我吹熄了烛火,躺在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头顶模糊的帐幔。
夜越来越深。
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
二更天了。
离三更还有一个时辰。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像擂鼓一样。
去?
不去?
每一个选择都似乎通往绝路。
就在我辗转反侧,几乎要被这种焦灼逼疯的时候——
簌……
一声极轻微、极轻微的声音,仿佛是一片落叶被风卷过窗棂。
不!不是风声!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声音……极像是有人用极其轻巧的步伐,从我的窗户外飞快地掠了过去!
是谁?!
是巡逻的侍卫?不可能!侍卫的脚步声沉重而规律,绝不是这样轻飘诡秘!
是冷寿?他在亲自监视我?
还是……送信的人?或者,是来抓我的人?
我猛地从榻上坐起,赤着脚,屏住呼吸,踮着脚尖一步步挪到窗边。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透过窗纸的缝隙,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
月色清冷,洒在庭院里,一片澄澈。
竹影摇曳,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图案。
一切都安静极了,仿佛刚才那声轻微的异响,只是我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没有人影。
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真的是我听错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下来,浑身发冷。
不,不是幻觉。
那感觉太真实了。
窗外,真的有人刚刚经过。
他(或她)是谁?
他听到了我的动静吗?
他还在外面吗?
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那张写着“三更,西苑旧井”的绢布,此刻像一团火,在我贴身的里衣内灼烧着我的皮肤。
微光何在?
这究竟是希望之光,还是……诱我走向毁灭的鬼火?
殿外,月光依旧冰冷。
殿内,黑暗浓稠得化不开。
我知道,今晚,注定无眠。
而三更,正在一步步逼近。
(http://www.220book.com/book/XD8V/)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