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波前来哭临的宗室女眷，在压抑的抽泣声中，由宫人搀扶着，缓缓退出了立政殿。
沉重而华丽的殿门，在她们身后缓缓合拢，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叹息，最终“砰”然紧闭，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关在了门外。
原本被密密麻麻的白色身影填满的宏伟大殿，瞬间变得空旷无比。
高大的穹顶下，只有几盏长明灯的火苗，在不知从何处缝隙钻入的微风中，不安地跳跃着，将无数摇曳的影子投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拉长、扭曲，如同无声舞动的鬼魅。
白日里震耳欲聋的集体哀哭、繁琐冗长的祭祀祷文、官员们步履匆匆的脚步声……所有这些充斥于耳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留下的，是一种近乎实质的、压迫着耳膜的寂静。
李泰依旧穿着那身粗糙的麻布孝服，跪坐在灵堂一侧的蒲团上。
仪式结束时，他的膝盖己经麻木，是靠着贴身内侍的搀扶，才勉强站立起来。
但他没有立刻离开。
太子李承乾在属官的簇拥下，早己拖着疲惫不堪、几乎虚脱的身体，匆匆返回东宫，他需要立刻召太医诊视，更需要时间去消化和应对母亲离世后，那更加微妙复杂的储君处境。
晋王李治则被乳母和宫女们小心翼翼地抱走了，那孩子哭得几乎脱力，小脸上满是泪痕和恐惧，沉沉睡去时，身体还不时惊悸般地抽搐一下。
其他几位年幼的公主，也早己被各自宫中的嬷嬷接回。
偌大的殿堂内，似乎只剩下他，和那个依旧背对着他，如同一尊凝固雕像般，坐在凤榻旧址——如今安置着巨大棺椁前方的男人。
他的父亲，当今天子，李世民。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和香烛燃烧后的气味，试图掩盖，却反而更添了几分死亡与寂灭的气息。
李泰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的气味呛得他喉咙发痒，但他忍住了。
他轻轻活动了一下依旧刺痛的脚踝，目光缓缓扫过这间无比熟悉的宫殿。
这里曾是帝国最温暖、最令人向往的核心。
母亲在世时，立政殿总是充满着一种宁静而祥和的气氛。
他记得母亲坐在窗下绣榻上，就着天光翻阅书卷时，侧脸温柔的轮廓。
记得父皇处理完繁重政务后，来到这里，卸下帝王威仪，与母亲闲话家常时，那爽朗而放松的笑声。
记得自己和兄弟们年幼时，在此处嬉闹，不小心打翻果盘，母亲也只是无奈而宠溺地笑着，命宫人收拾，从不真正动怒。
那些鲜活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画面，如今被眼前这片死寂的白所取代。
白色的帷幔，白色的灯笼，白色的孝服，还有那具巨大的、象征着永恒分离的漆黑棺椁。
一切色彩都被剥夺了。
只剩下绝望和悲伤。
李泰感到一阵心悸般的绞痛。
这不仅仅是李泰本尊记忆带来的情感冲击，更是他作为穿越者李哲，对“物是人非”这个词最深刻、最残酷的体验。
他知道历史，知道结局，但当他亲身站在这里，感受着这份人去楼空的冰冷时，那种无力感远比从书本上读到时，要强烈千百倍。
他看见李世民动了一下。
不是大幅度的动作，只是肩膀极其轻微地耸动，仿佛一个长久保持一个姿势后，下意识的僵硬反应。
但他依旧没有回头。
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凝聚在了那具冰冷的棺椁上。
仿佛能透过厚重的木材，看到里面安睡的妻子。
李泰甚至能想象出父皇此刻脸上的表情——那不是愤怒，也不是哀伤，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空洞和麻木。
帝国失去了它的女主人。
皇帝失去了他的妻子。
而他们这些皇子，失去了母亲。
李泰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
这双手，曾经被母亲温柔地握过，教他写下第一个字。
如今，却只能无助地抓住这粗糙的麻布，抓住这令人窒息的虚无。
殿内侍立的宫人和内侍，全都屏息凝神，如同泥塑木雕，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的脸上带着真实的悲伤，但也混杂着对未来的恐惧和不确定性。
皇后的离去，意味着后宫权力格局的巨变，也意味着他们这些依附于立政殿生存的仆役，前途未卜。
这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惶恐，进一步加剧了殿内的压抑感。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刻钟，或许己是半个时辰。
首席内侍常德，挪动着几乎僵硬的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李世民身后约一丈远的地方，停下，用带着哭腔却又极力压抑的、细若蚊蚋的声音请示道：
“大家……时辰不早了……是否……是否该传晚膳了？”
李世民没有任何反应。
仿佛根本没有听到。
常德等了片刻，脸上露出更加惶恐和为难的神色，他偷偷抬眼看了看李泰，似乎在寻求帮助。
李泰微微摇了摇头。
此刻，任何打扰，都可能成为引爆父皇那压抑己久情绪的导火索。
常德会意，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悄无声息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他那雕像般的侍立。
李泰重新将目光投向父亲的背影。
那曾经挺拔如松、能扛起整个天下的脊背，此刻在惨白灯光的映照下，竟显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佝偻和脆弱。
李泰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他想走过去，像寻常百姓家的儿子那样，扶住父亲的肩膀，告诉他“阿耶，还有我在”。
但他不能。
他是臣，更是子。
在这皇家禁苑，有着不可逾越的礼法规矩。
更重要的是，他深知，此刻父皇需要的，或许不是安慰，而是独自舔舐伤口的空间。
任何言语，在这样巨大的失去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终于，李世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了身。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甚至踉跄了一下，吓得常德差点冲上前去，又硬生生忍住。
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一句话。
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步履沉重地，朝着立政殿的后寝方向走去。
那里，曾是他和皇后共同的寝宫。
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内殿的帷幔之后。
那背影，充满了无尽的孤独和萧索。
首到父皇的身影完全消失，李泰才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般，微微松懈了紧绷的脊背。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早己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
他缓缓站起身，膝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几乎再次跌倒，幸好旁边的内侍及时扶住了他。
“殿下，小心。”
李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可以。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具肃穆的棺椁，看了一眼这间充满了回忆却又冰冷彻骨的大殿。
“回宫吧。”
他低声说道，声音沙哑得厉害。
然后，在内侍的搀扶下，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了立政殿。
当他踏出殿门，傍晚微凉的风吹拂在脸上时，他才感觉自己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
只是，心中那块巨大的、冰冷的空缺，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被填满了。
立政殿，这座帝国的心脏，从此，只剩下空洞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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