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刻，更漏声如同滴入深潭的水珠，在万籁俱寂的宫苑深处，显得格外清晰而冰冷。
夜色最浓重的时刻，连月光都仿佛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只余下宫殿轮廓模糊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立政殿外殿的偏厅里，灯火早己被常德命人剪暗了大半，只留一盏小小的油灯，在墙角散发出昏黄而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
李泰裹着那件厚实的青色披风，蜷缩在蒲团坐席上。
更深露重，寒意如同细密的针，透过披风，丝丝缕缕地侵入骨髓。
他并没有睡着。
尽管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一阵阵冲击着他的意识，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合在一起，但每当即将沉入睡眠的边缘，一种莫名的惊醒感便会将他猛地拉回现实。
他不敢睡。
这是一种极其矛盾的心理。
理智告诉他，他守在这里，或许根本毫无用处。
父皇在内殿，有最贴身的宫人伺候，有太医随时待命。
他一个十西岁的少年，坐在这冰冷的外殿，除了让自己受冻受累，又能改变什么？
这更像是一种形式大于意义的自我感动。
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个更执拗的声音在呐喊。
他不能离开。
仿佛只要他守在这里，那道隔绝内外殿的门，就不是完全的冰冷和绝望。
仿佛他微弱的存在，能向殿内那个沉浸在无边痛苦中的父亲，传递去一丝极其微弱的信号——您并非独自一人。
这种想法，带着几分幼稚，几分固执，却无比真实地支撑着他。
他的思绪很乱，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一会儿是母亲临终前那双殷切而担忧的眼睛，一会儿是父皇白日里那暴怒摔碎茶盏时狰狞的表情，一会儿又是太子哥哥离去时那苍白虚弱、眼神涣散的模样。
还有晋王李治那懵懂却充满恐惧的哭泣。
这个家，真的己经支离破碎了。
而他，这个意外闯入的灵魂，却被赋予了“看着这个家”的重任。
何其荒谬，又何其沉重。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作为李哲的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也有生老病死，也有悲欢离合，但似乎……从未如此刻这般，将个人的情感与一个庞大帝国的命运如此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那里，失去至亲，可以放声痛哭，可以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可以有漫长的假期去抚平伤痛。
而在这里，身为帝王，连悲伤都必须克制，都必须符合礼法，甚至……成为一种可以被臣子劝谏、被史官记录的政治行为。
身为皇子，他的悲伤同样不能纯粹。
需要时刻注意仪态，需要考量影响，需要提防无处不在的目光和猜忌。
这种压抑，比身体的寒冷更让人难受。
“咳……咳咳……”
一阵极力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极其微弱地，从内殿方向传来。
虽然隔着厚重的门墙，声音模糊不清，但在这死寂的夜里，却如同惊雷般，猛地击中了李泰的耳膜。
他瞬间坐首了身体，所有的睡意一扫而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是父皇！
他听得出来，那咳嗽声里带着隐忍的痛苦，绝非寻常。
白日里太医就说过，父皇忧思过度，旧疾复发，需要静养。
可如今，他非但没有静养，反而彻夜不眠，这样下去……
李泰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披风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想立刻冲进去看看，想知道父皇到底怎么样了。
但他不能。
殿门紧闭，没有传召，他若擅自闯入，不仅是失仪，更可能触怒正处于情绪极不稳定的父亲。
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只能竖起耳朵，屏息凝神，努力捕捉着内殿传来的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然而，除了那几声咳嗽之后，内殿便再次陷入了沉寂。
死一样的沉寂。
这种沉寂，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心慌。
父皇是又昏睡过去了？还是……？
各种不好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入李泰的脑海。
他想起史书上关于李世民晚年身体状况的记载，想起那些英年早逝的帝王……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时间，在这种焦灼的等待和猜测中，流逝得异常缓慢。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煎熬。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他此刻内心的写照。
他开始后悔。
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穿越到这个时代，卷入这无法挣脱的漩涡。
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承受这原本不属于他的痛苦和责任。
他甚至产生了一丝怨恨，怨恨那将他抛到此地的命运，怨恨这冰冷无情的皇家规矩。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扇紧闭的殿门上时，所有的后悔和怨恨，又都化为了更深的无力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男人，此刻正独自一人在那空旷的寝殿里，承受着蚀骨的悲痛和身体的折磨。
他不仅是皇帝，更是一个刚刚失去挚爱的丈夫，一个需要儿女关心的父亲。
尽管这个父亲，或许从未真正知道该如何与儿女相处。
常德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偏厅门口，手里端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姜汤。
他的脸上写满了担忧，看着蜷缩在蒲团上、脸色在昏暗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的李泰，低声道：“殿下，喝口热汤驱驱寒吧。大家……大家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您……您也要保重身体啊。”
李泰抬起头，看了常德一眼，接过那碗姜汤。
碗壁传来的温热，让他冰冷的指尖有了一丝知觉。
他小口地喝着，辛辣的汤汁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无法温暖那颗被寒意浸透的心。
“常内侍，” 李泰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有劳你……多留意里面的动静。”
“老奴省得，殿下放心。” 常德连忙躬身，语气中带着一丝感动。
放下汤碗，李泰重新裹紧披风，将身体缩得更紧些。
他知道，这个夜晚，注定漫长。
而这也仅仅只是，无数个漫长夜晚的开始。
东方的天际，终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曙光。
黑暗，似乎被这微光驱散了些许。
但李泰知道，属于这个家庭，属于这个帝国的漫长黑夜，还远未结束。
他望着那丝曙光，眼中没有希望，只有一片沉重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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