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透过立政殿高窗上糊着的白纱,在地面上投下斑驳而柔和的光斑,驱散了殿内一部分阴冷的气息,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深入骨髓的悲伤。
李泰退出内殿后,并未立刻离开。
他依旧选择留在了外殿的偏厅。
父皇虽然喝下了那碗汤,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就此好转。
那巨大的悲痛,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绝非一碗热汤所能温暖。
李泰知道,自己需要做的,是持续的、细水长流般的陪伴。
他不能急,也不能停。
他在偏厅那个熟悉的角落蒲团上坐下,没有再看书,也没有抚琴,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内殿方向,耳朵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殿内很安静。
只能隐约听到父皇偶尔翻动奏章时,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无意识发出的叹息。
这叹息声,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酸。
李泰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知道,父皇是在用工作麻痹自己,但显然,效果甚微。
那些冰冷的政务文书,如何能填补失去挚爱后内心的巨大空洞?
不知过了多久,内殿翻动纸张的声音停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李泰微微抬起头,透过珠帘的缝隙,小心地向内望去。
只见李世民不知何时己从御案后站起身,正缓缓地在殿内踱步。
他的脚步很慢,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疲惫和茫然。
他不再是那个雷厉风行、步伐坚定的帝王,更像是一个迷失在自己宫殿里的孤独老人。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殿内的陈设——那些熟悉的屏风、多宝阁、香炉、宫灯……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一个靠墙摆放的紫檀木多宝阁前。
多宝阁上,陈列着一些并非极其珍贵、却显然经常被主人把玩的小物件。
有造型古朴的玉璧,有颜色沉静的陶俑,也有几件精巧的异域琉璃器。
李世民的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地,从多宝阁的中间一层,拿起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巴掌大小的白瓷镇纸。
镇纸造型简单,就是一只蜷缩着睡觉的小猫,形态憨拙,釉色温润。
李泰认得那个镇纸。
那是母亲长孙皇后生前很喜欢的一件小玩意儿。
她曾说,这小猫睡得安稳,看着让人心里也跟着静下来。
往日里,它就放在母亲日常看书习字的那张紫檀木书案上,压着宣纸,陪伴了她无数个日夜。
此刻,李世民将那只白瓷小猫镇纸,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只小猫光滑的脊背上,仿佛要将其看穿。
他的背脊微微佝偻着,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全靠那只握着镇纸的手支撑着多宝阁,才勉强站立。
李泰甚至能看到,父皇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一种无声的哭泣。
比宣泄的痛哭,更令人窒息。
李泰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无声地旁观下去。
他必须做点什么。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举动,也要让父皇知道,他并非独自一人沉浸在这悲伤的回忆里。
他轻轻站起身,动作尽量不发出声响。
他没有走向内殿,也没有去打扰父皇。
而是转身,走到了偏厅另一侧,靠近窗下的一张矮几旁。
那张矮几上,摆放着几件母亲生前常用的、还未及收起的文房用具——笔架、笔洗、一方常用的端砚,还有一叠空白的宣纸。
作者“西瓜瓤”推荐阅读《别争了,我真的不想当太子》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李泰的目光,落在了那方端砚上。
砚台不大,石质细腻,边缘己被得十分光滑,上面还残留着些许未曾洗净的墨迹。
那是母亲的手泽。
他伸出手,将砚台轻轻拿起。
触手微凉,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温度。
他又从旁边的水盂中,用一个小铜勺,舀了些清水,缓缓注入砚堂。
然后,他拿起搁在一旁的半锭松烟墨,挽起袖口,开始默默地、一圈一圈地研磨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
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极其细微、均匀的“沙沙”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清晰。
它不像琴声那样带有明确的旋律,更像是一种背景的白噪音,平和,持续,不带任何侵略性。
李泰没有抬头去看内殿父皇的反应。
他只是专注地磨着墨,仿佛在进行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清水渐渐变得乌黑浓稠,散发出淡淡的墨香。
这熟悉的气味,曾经充盈在这座殿宇的每一个角落,与母亲身上淡淡的书香和药香混合在一起,构成了立政殿独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内殿那压抑的啜泣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李泰能感觉到,一道目光,穿透珠帘,落在了他的背上。
他没有回头,依旧不疾不徐地磨着墨。
他知道,父皇在看他。
在看他这看似毫无意义,却又意味深长的举动。
磨墨,是为书写做准备。
而在这座失去了女主人的宫殿里,书写,往往与回忆和思念紧密相连。
李泰磨了很久,首到砚堂里的墨汁变得浓稠乌亮。
他放下墨锭,用清水净了手。
然后,他铺开一张宣纸,镇纸……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用旁边备用的,而是起身,走到内殿门口,隔着珠帘,对着那个依旧站在多宝阁前、手中紧握白瓷小猫的背影,轻声问道:
“父皇……儿臣……可否借用母亲这方镇纸一用?”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询问,打破了持续己久的寂静。
李世民的背影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的眼眶通红,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但眼神中的疯狂和绝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平淡的询问冲淡了一些。
他看了看李泰,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紧握的镇纸,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迈步,走到殿门口,隔着珠帘,将那只白瓷小猫镇纸,递了出来。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
李泰双手接过镇纸。
触手冰凉,却仿佛重若千钧。
这不是一方普通的镇纸,这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生者与逝者的一座桥梁。
“谢父皇。”
李泰轻声道,然后退回偏厅,用这方带着父亲体温和母亲回忆的镇纸,压住了铺开的宣纸。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
他没有写下任何悼词或诗句。
他只是开始,一遍又一遍,默默地临摹着母亲生前最喜爱的一篇《兰亭集序》中的字句。
他的字迹,还带着少年的稚嫩,远不及母亲的端庄秀雅。
但他写得很认真,很专注。
一笔一划,都凝聚着思念。
偏厅里,墨香弥漫。
内殿中,父皇依旧站立着,目光透过珠帘,落在儿子那伏案书写的背影上。
殿内依旧寂静。
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孤独感,似乎因为这磨墨声、这书写的身影、这共享的沉默回忆,而被悄然打破了一丝缝隙。
悲伤依旧浓得化不开。
但至少,在这悲伤里,不再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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