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的香火气息，似乎还萦绕在衣袍间，带着一种徒劳的灰烬味道。
队伍沉默地返回宫内，每个人的脸色都比出发前更加沉重。
那场竭尽全力的祈求，并未带来任何奇迹的征兆，反而像是一场公开的确认，将皇后病危的阴影，彻底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泰跟随在队伍末尾，脚步有些虚浮。
一夜未眠，加上精神上的巨大消耗，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
然而，当他跟着父皇走向立政殿，尚未踏入殿门时，一名守在殿外的太医令连滚爬爬地迎了上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混合着激动与难以置信的神色。
“陛下！陛下！天佑皇后！娘娘……娘娘方才，醒转过片刻，气息……气息似乎也强了一些！”
这个消息，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一块巨石。
李世民原本死寂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官员，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立政殿。
李泰的心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是回光返照。
这个词像冰锥一样刺入他的脑海。
作为穿越者，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并非好转，而是生命之火在彻底熄灭前，最后一次，也是最残忍的一次跳动。
希望被短暂地点燃，然后将被更深的绝望吞噬。
他加快脚步，跟了进去。
殿内的药味似乎淡了一些，但那种生命流逝的衰败感并未消散。
凤榻之上，长孙皇后果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睿智而温柔的眼睛，此刻显得异常浑浊，失去了焦距，只是艰难地、微微转动着，仿佛在寻找什么。
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
李世民扑到榻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将耳朵贴近她的唇边，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观音婢，朕在这里，朕在这里！你想说什么？”
李泰屏住呼吸，跪在稍后一点的位置，心脏狂跳。
他知道，这就是史书上记载的，长孙皇后留下遗言的关键时刻。
那些他曾在书本上读到的、关于外戚、关于纳谏的著名遗言，即将在现实中上演。
然而，长孙皇后似乎并没有立刻对皇帝说话。
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动，越过了李世民的肩膀，落在了跪在地上的李泰身上。
那目光浑浊，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迷雾的、最后的清明和慈爱。
“青……雀……”
她极其微弱地唤道，声音气若游丝，却清晰地钻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李世民猛地抬头，看向李泰，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李泰喉咙发紧，连忙膝行上前几步，来到榻边，哽咽着应道：“阿娘，孩儿在。”
他看着母亲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那双努力想要看清他的眼睛，巨大的悲伤再次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强迫自己记住这一刻，记住这个伟大的女性最后的容颜。
长孙皇后看着李泰，看了很久，仿佛要将小儿子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带往另一个世界。
然后，她似乎积聚起最后一点力气，目光转向了紧握着她手的李世民。
“陛下……”
她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和坚定。
“妾……此生……无憾。唯……放心不下……陛下……与孩子们……”
李世民泪如雨下，拼命点头：“朕知道，朕都知道！观音婢，你省些力气，你会好起来的……”
长孙皇后微微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继续说道，语句虽然断断续续，却逻辑清晰，字字千斤：
“妾之本宗……幸因姻戚……既非德举……易履危机……欲其子孙保全……慎勿处之权要……但以外戚奉朝请……则为幸矣……”
这番话，与史书记载一般无二。
李泰跪在一旁，心中巨震。
这就是青史留名的“文德皇后”！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她思虑的，不是为自己家族争取更多荣华，而是清醒地看到了外戚专权的祸患，主动请求抑制母族势力，以保全家族，更为了维护丈夫的江山稳定。
这份远见、这份无私，何其可敬，又何其……可悲！
因为她深知，只有如此，长孙家才能在与皇权共舞的钢丝上，求得长久的平安。
这是她用生命换来的、对家族最深沉的爱护。
李世民早己泣不成声，紧紧握着她的手：“朕答应你！朕都答应你！无忌……朕必善加看待，绝不使他位高权重，招致祸端！”
得到丈夫的承诺，长孙皇后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的目光再次变得有些涣散，喘息也急促了几分。
但她还是强撑着，说出了另一段至关重要的遗言：
“妾……生于末世……幸遇明君……愿陛下……亲君子……远小人……纳忠谏……屏谗慝……省作役……止游畋……妾……虽在九泉……亦无所恨矣……”
亲君子，远小人。
纳忠谏，屏谗慝。
省作役，止游畋。
这短短的几句话，几乎概括了一位贤明君主所有应有的品德，也凝聚了她对丈夫身后名声和江山社稷的全部期望。
这不是妻子的嘱托，而是一位政治伙伴最后的、也是最恳切的谏言。
李世民伏在榻边，肩头耸动，己是哽咽不能成语，只能用力地点头。
整个立政殿内，只剩下压抑的哭泣声。
李泰看着这一幕，灵魂都在颤抖。
这就是母亲的“最后一课”。
她用自己生命的终结，给丈夫，也给所有在场的人，上了关于权力、责任、爱与牺牲的最后一课。
没有私心，只有家国。
何其壮烈，又何其凄凉。
长孙皇后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胸口微弱的起伏，再次变得几不可察。
那短暂的回光返照，如同烛火最后的跳跃，即将迎来永恒的黑暗。
殿内重新被巨大的悲恸和绝望笼罩。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己经再次陷入昏迷时，她的眼睛，却又一次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这一次，她的目光没有看向皇帝，而是再次，无比清晰地，定格在了李泰的脸上。
嘴唇翕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吐出了几个模糊却重若千钧的音节。
那声音太轻，太模糊。
李世民因为靠得近，身体猛地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猛地看向李泰。
而李泰，虽然未能完全听清，但看懂了母亲那殷切的、带着无尽嘱托和担忧的眼神。
那眼神在说：“青雀……这个家……交给你了……”
随即，长孙皇后的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软软地垂落。
眼睛，也终于完全地、永远地合上了。
立政殿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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