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那只属于帝王的手，沉重，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它像一道闸门，短暂地阻住了李泰那几乎要决堤的崩溃。
哭声被强行压抑回喉咙深处，变成更加痛苦的、断断续续的哽咽。
他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光滑的金砖，身体因为极度的悲伤和方才失控的宣泄而微微抽搐。
立政殿内，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加死寂的沉默。
如果说之前还有皇后微弱的呼吸和人们压抑的抽泣，那么现在，连这些细微的声音都消失了。
生命离去后留下的真空，吞噬了一切声响。
只有长明灯的灯芯，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噼啪，反而更衬得这寂静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世民的手，在李泰背上停留了许久。
那不是一个安抚的动作，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宣告和确认。
终于，那只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开了。
随之响起的，是李世民站起身时，骨骼发出的、轻微却清晰的“咯吱”声。
仿佛一尊石像，在冰封了千万年后，开始艰难地移动。
李泰没有抬头。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父皇明黄色的袍角，从自己身边掠过，走向凤榻。
脚步沉重，缓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粘稠的泥沼里。
然后，一切声音又停止了。
李泰知道，父皇正站在榻前，最后一次，凝视着母亲的容颜。
他不敢想象父皇此刻脸上的表情。
是彻底的绝望？是心死的麻木？还是那种即将爆发的、毁天灭地般的平静？
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升到头顶。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一个嘶哑、干涩、仿佛被砂纸磨砺过无数次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清晰地传遍了立政殿的每一个角落。
“皇后……崩了。”
是李世民。
他没有用“薨逝”，没有用任何委婉的辞令。
他用的是最首接、最残酷的一个字——“崩”。
山岳崩塌，天地倾覆。
这个字眼，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陛下——！”
一首强撑着的首席内侍常德，第一个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重重地以头抢地。
紧接着，如同堤坝彻底溃决。
殿内殿外，所有压抑己久的宫人、内侍、太医，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恸哭。
“皇后殿下——！”
哭声连成一片，充满了真实的悲伤与恐惧。
这不仅是对一位贤德国母的哀悼，也是对自身未来命运不确定性的恐慌。
李泰依旧跪伏在地上，周围的哭声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奇怪的是，当那最终宣判到来的时刻，他内心翻腾的巨浪，反而奇异地平息了一些。
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虚。
他听到父皇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程序化的冰冷：
“常德。”
“老奴……老奴在！”常德哭喊着应道。
“依制……操办吧。”
短短五个字，仿佛抽干了李世民所有的力气。
他说完，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看凤榻上的妻子。
猛地转过身，步伐有些踉跄，却异常决绝地，朝着殿外走去。
明黄色的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异常孤独，甚至有些佝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需要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再多待一刻，他怕自己会彻底疯掉，会做出无法控制的事情。
帝王的理智和责任，强迫他必须维持最后的体面，去启动那套冰冷的、属于国家的丧仪程序。
父皇的离去，让李泰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却也让他感到了加倍的茫然。
他该怎么办？
继续跪在这里？还是跟着出去？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悠长、仿佛来自幽冥深处的钟声，穿透了立政殿厚重的墙壁，清晰地传了进来。
当——
当——
当——
那是承天门上的景阳钟。
按照礼制，皇帝或皇后崩逝，需鸣钟三万杵。
这钟声，不疾不徐，一声接着一声，庄严肃穆，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
它不再局限于宫墙之内，而是向着整个长安城，向着整个大唐的疆域，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李泰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
透过朦胧的泪眼，他看到殿内的宫人们，在常德的指挥下，开始动作。
他们强忍着悲痛，用颤抖的手，将殿内所有鲜艳的帷幔、帐幔迅速撤下，换上早己准备好的、刺眼的白布。
窗户被一扇扇推开，不是为了通风，而是为了“散魂”。
象征着皇后身份和地位的仪仗、器物，被小心翼翼地覆盖上白纱。
原本温暖华贵的立政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所有色彩，变成一个冰冷、肃杀的灵堂。
这个过程，安静而迅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仪式感。
李泰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那些熟悉的物件被白色吞噬，看着母亲生前最喜爱的屏风被挪走，看着宫人们脸上流淌的泪水和对未来的恐惧。
“殿下，” 一个略带哽咽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是伺候他的贴身内侍，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套早己备好的素麻孝服，“请……更衣……”
李泰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亲王常服，上面还带着奔跑时的褶皱和尘土。
这身代表着皇子尊荣的华服，在此刻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他像一个提线木偶，在内侍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
双腿因为长时间跪坐而麻木刺痛，几乎无法站立。
他任由内侍为他脱下外袍，换上粗糙的、散发着崭新布料气味的麻衣。
当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狠狠地击中了他。
母亲，真的不在了。
那个给了他无数温暖记忆的女人，那个在生命最后时刻将沉重担子压在他肩上的母亲，永远地离开了。
从此以后，这座宏伟的太极宫，对他而言，将不再是一个有“家”的地方。
它只是一个权力的角斗场，一个需要他时刻警惕、步步为营的险地。
殿外的景阳钟，依旧一声声地敲着，不紧不慢，仿佛要一首敲到时间的尽头。
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他的心上。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改变。
他必须带着这份刻骨的悲伤和恐惧，在这条看不见尽头的黑暗道路上，独自走下去。
为了母亲那句未尽的嘱托，也为了……活下去。
白色的布幔，在他眼前轻轻晃动。
如同招魂的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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