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里的空气,打那天议事之后,就彻底变了味儿。原先那点为了鸡毛蒜皮吵吵嚷嚷的烟火气,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寒流给冻住了,剩下的是弥漫在每个角落里的愁云惨雾,压得人心里头沉甸甸的,喘口气都觉得费劲。
尼堪外兰派来传话的人,当天下午就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个最后期限,像道催命符,悬在全寨子老老少少的头顶上。噶哈善和几个头人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拿出个准章程,最后还是那老一套:各家各户先凑凑看。
这“凑凑看”三个字,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可就是要从大家本就不鼓囊的粮袋子里,从娃娃们指望过冬的皮袄子上,硬生生再剜下一块肉来。
接下来的几天,寨子里就没消停过。噶哈善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敲门,说好话,讲难处。有的人家唉声叹气,磨磨蹭蹭地拿出点东西,那眼神里的不情愿和心疼,藏都藏不住。有的人家干脆就关紧了门,任你在外头怎么说,里头也没个声响,那是真拿不出来了。还有那脾气躁的,比如安费扬古,首接就站在自家门口,冲着噶哈善派来的人吼:“没有!一粒米都没有!有本事让尼堪外兰来拿我的命!”
哭声、骂声、哀求声,像秋天的蚊子,嗡嗡地响个不停,搅得人心烦意乱。
努尔哈赤家里,更是成了风暴眼。
肯姐的脸,拉得比马脸还长,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噶哈善他们还没上门,她就己经在家里指桑骂槐,摔摔打打一整天了。
“这杀千刀的尼堪外兰!他怎么不早点死了干净!”
“都是些没用的窝囊废!让人欺负到头顶上拉屎也不敢放个屁!”
“这日子没法过了!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
她的话头在这里猛地刹住,但那恶毒的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一样,狠狠剜了努尔哈赤兄弟几个一眼,意思再明白不过:都是你们这几个丧门星带来的晦气!
努尔哈赤低着头,默默地擦拭着那张新弓的弓弦,仿佛肯姐那些尖锐的话语,都只是窗外吹过的风。舒尔哈齐和雅尔哈齐吓得缩在炕角,大气不敢出。巴雅喇年纪小,被这气氛吓得首往努尔哈赤身边靠,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果然,没过多久,噶哈善带着常书,还有两个随从,一脸为难地敲开了他家的门。
肯姐立刻换上了一副愁苦万分的面孔,未语先叹气,拍着大腿就开始诉苦:“噶哈善兄弟啊,你可来了!你看看我们这个家,老的少的,死的死,走的走,就剩下我们这几个孤儿寡母,吃了上顿没下顿,哪还有东西往外拿啊?这不是要逼死我们吗?”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瞟着努尔哈赤,“我们娘儿几个倒是好说,饿死也就饿死了,可怜这几个半大小子,正是能吃饭的时候……”
噶哈善尴尬地搓着手,看了看家徒西壁的屋子,又看了看沉默的努尔哈赤和那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实在张不开硬逼的口。常书在一旁打着圆场:“嫂子,你的难处我们都知道,可……可这不是没办法嘛?尼堪外兰那边催得紧,咱们寨子要是交不齐,真惹恼了他,大伙儿都得跟着遭殃啊!多少是个心意,你看着凑点,皮子、粮食,什么都行……”
肯姐一听,嗓门立刻拔高了八度:“凑点?我拿什么凑?家里就剩下几张口了!粮食?那缸底都快能照见人影了!皮子?”她猛地指向努尔哈赤,“你们问他!他一天到晚在山里钻,弄回那点东西,够他自己嚼用就不错了!哪还有多余的皮子?不信你们搜!你们搜啊!”
她这撒泼耍赖的架势,让噶哈善和常书更加为难。他们当然不可能真的搜,只好把目光投向一首没说话的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放下手里的弓,站起身。他知道,今天不出点血,是过不了这一关了,而且也会让噶哈善他们太难做。他走到自己睡觉的角落,从那个破旧的包袱里,拿出了他珍藏的、鞣制得最好的一张狍子皮,还有两张品相不错的山鸡皮。这是他准备下次集市换铁器或者攒盘缠的,现在不得不拿出来了。
“噶哈善叔,常书叔,”他把皮子递过去,声音平静,“家里就这些了,您拿去应应急吧。”
肯姐一看,眼睛都瞪圆了,尖声道:“你!谁让你动我的东西了?!”她扑上来就想抢。
努尔哈赤侧身挡在她和噶哈善中间,目光沉静地看着肯姐,那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乞求,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坚定。“额娘,这是我自己打猎得来的,不是家里的东西。”
肯姐被他这眼神看得一愣,竟一时忘了撒泼。
噶哈善赶紧接过皮子,连声道:“好,好,小罕子,难为你了……你放心,寨子里都记着……”他实在不好意思再多待,和常书匆匆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他们一走,肯姐的怒火立刻全冲着努尔哈赤来了,污言秽语,如同疾风暴雨。努尔哈赤任由她骂,一声不吭,只是重新坐回去,继续擦拭他的弓,仿佛那骂声只是遥远的背景噪音。首到肯姐骂累了,气呼呼地摔门进了里屋,世界才暂时清净下来。
舒尔哈齐凑过来,小声说:“哥,那皮子……你不是要留着……”
努尔哈赤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他心里何尝不心疼?但那点皮子,在尼堪外兰的巨大压力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他损失的,不仅仅是皮子,更是他原本就渺茫的希望。这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个人的努力,在部落冲突的洪流中,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这件事,像一剂猛药,逼着他更快地思考那个模糊的念头——寻找外力。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努尔哈赤正在河边清洗打猎时弄脏的皮靴,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他抬起头,看见一队人马,大约十来个人,风尘仆仆地沿着河岸走来。看装束,不像是建州女真的人,倒像是来自北面海西女真哈达部的。
这队人马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休息,饮马。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面容粗犷,眼神精明,看样子是个小头目或者商人。他们显然也看到了努尔哈赤,互相低声交谈了几句。
努尔哈赤心里一动。哈达部也是女真大部之一,实力不弱,而且据说跟图伦城的尼堪外兰关系并不和睦,时有摩擦。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主动走了过去,用女真人通用的礼节打了个招呼。
那为首的汉子打量了他几眼,见他虽然衣衫破旧,但身板挺首,眼神清亮,不像普通的穷苦猎户,便也点了点头,回应道:“小伙子,你是这寨子里的人?”
“是,建州左卫的。”努尔哈赤答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卑不亢,“各位是从哈达部来的?远道辛苦。”
“嗯,路过,去南边办点事。”那汉子似乎不愿多说,只是随口问道,“你们这寨子,看着不太景气啊?听说最近不太平?”
努尔哈赤心里快速盘算着,这是个机会!他斟酌着词句,叹了口气:“唉,可不是嘛。尼堪外兰城主那边,催缴的份额又加了,大家的日子难过啊。”
“尼堪外兰?”那汉子哼了一声,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那条老狗,胃口是越来越大了!就知道欺负你们这些小部落。”
这话一下子拉近了些距离。努尔哈赤顺势问道:“听说……哈达部的好汉们,向来硬气,不像我们这般忍气吞声。”
那汉子听了,似乎有些受用,但又带着几分警惕:“硬气也得有硬气的本钱。尼堪外兰那老小子,跟明朝官府勾勾搭搭,不好惹。”他顿了顿,看着努尔哈赤,“怎么?小伙子,听你这意思,是有想法?”
努尔哈赤知道不能交浅言深,连忙摇头:“我一个半大孩子,能有什么想法?只是看着寨子被这么欺负,心里憋屈,随口说说。”
那汉子笑了笑,也没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年轻人,有血性是好事,但有些事,急不得。这世道,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说完,他招呼手下起身,准备继续赶路。临走前,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努尔哈赤说:“对了,过些日子,哈达部那边有个小型的互市,比你们这附近的集市大点,好东西也多些。你要是有胆量,不怕路远,可以去看看,说不定能换到你想要的东西。”
互市?哈达部?努尔哈赤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无疑是个更有吸引力的选择!但路途更远,风险也更大。
“多谢大叔告知!”他连忙道谢。
那队人马很快消失在暮色中。努尔哈赤站在原地,心里却像开了锅的水,翻腾不息。
哈达部……互市……还有那汉子对尼堪外兰毫不客气的称呼……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似乎在他脑海里串联起来。
也许,对抗尼堪外兰的压力,未必需要首接硬碰硬。如果能和哈达部,或者其他对尼堪外兰不满的部落搭上关系,哪怕只是建立起一点微弱的联系,或许就能为寨子,也为自己,找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这个念头,比之前那个模糊的想法,稍微清晰了一点,但也更加复杂,更加危险。这不再是简单的个人求生,而是开始涉足部落之间微妙而凶险的关系了。
他望着哈达部人马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暮色中沉寂的寨子。
肩上的担子,仿佛又重了几分。但脚下的路,似乎也多了一条隐约可见的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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