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带着医院特有的冰冷质感。刘美兰的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挣扎了几下，才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缓缓睁开。
视线先是模糊，然后逐渐聚焦在刷着半截绿漆的天花板上，一盏蒙尘的电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身下是硬板床，铺着浆洗得发硬的白色床单，触感粗糙。浑身像是被碾过一样，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尤其是小腹，传来一阵阵空虚而尖锐的坠痛。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查封的白色封条、王建军狰狞的嘴脸、腹部的剧痛、陈景明抱着她冲上拖拉机的颠簸、产房里声嘶力竭的呐喊……
孩子！她的孩子！
刘美兰猛地想坐起身，却因虚弱和疼痛重重地跌回枕头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别动！”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立刻在床边响起，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刘美兰侧过头，看见陈景明就坐在床边的木凳上。他身上的军装外套皱巴巴的，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但那双眼睛，在看到她醒来时，瞬间迸发出如释重负的光彩，随即被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取代。
“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他倾身过来，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与他平日冷硬的形象判若两人。他下意识想伸手碰碰她的额头，指尖在半空停顿了一下，又收了回去，转而紧紧握住了床沿。
“孩子……”刘美兰顾不上自己，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孩子们呢？他们好不好？”
“都好，都好！”陈景明连忙指向病房角落，“你看，在那边，保温箱里。医生说了，就是早产，有点体弱，精心养着，没问题。”
刘美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三个小小的、罩着透明塑料罩的保温箱并排放在那里，像三个脆弱而珍贵的希望堡垒。她贪婪地凝视着，隔着一段距离，只能勉强看到里面有三个更小的、穿着白色襁褓的轮廓，胸口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
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去一半。她还活着，孩子们也活着。这就够了。
“几点了？”她哑声问。
“天快亮了。”陈景明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你睡了大半天加一夜。”他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到她嘴边，“喝点水，慢点。”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刘美兰小口啜饮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三个保温箱。母性的本能让她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将孩子们紧紧抱在怀里，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牢牢地禁锢着她。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王爱华提着一个铝制饭盒，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看到刘美兰醒了，她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眼圈却红了：“美兰！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
她快步走到床边，放下饭盒，想拉刘美兰的手又不敢，只是一个劲地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孩子们也好着呢，我刚才去问过护士了，说指标都稳当！”
刘美兰对她虚弱地笑了笑：“王姐，辛苦你了。”
“我辛苦啥！”王爱华摆摆手，随即脸上又浮起愁云，“就是厂子……唉……”她看了一眼陈景明，欲言又止。
陈景明沉默了一下，从军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放在了刘美兰枕边。信封没有封口，能看见里面一沓沓崭新的大团结（十元纸币），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味道。
“这是……”刘美兰一怔。
“我爸……刘秘书留下的。”陈景明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五千块。说是……补偿，或者……让你拿着改善生活。”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滞了。
王爱华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五千块！这年头，普通工人不吃不喝要攒十年！她的目光在信封和刘美兰之间来回移动，充满了震惊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渴望。
刘美兰的目光却冷了下来。她看着那沓钱，仿佛看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这哪里是补偿？这是买断，是羞辱，是想用金钱抹平一切，包括陈景明的心意，包括她刘美兰的尊严，也包括“晨曦”好不容易洗刷的清白！
她想起厂门上那些刺眼的白色封条，想起王爱华和女工们绝望的眼神，想起自己挺着肚子在车间里忙碌的日日夜夜……这五千块，像一盆脏水，企图浇灭她所有的努力和坚持。
“拿走。”刘美兰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冰冷，带着产后虚弱的喘息，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陈景明看着她，眼神复杂，有预料之中，也有更深的心疼。
王爱华急了：“美兰！你……你这是干啥？这么多钱！你现在正需要钱的时候！孩子早产，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厂子刚遭了难，复工也要本钱啊！”
刘美兰缓缓转过头，看向王爱华，目光坚定：“王姐，这钱，脏。”
一个字，像冰锥一样，砸在王爱华心上，也砸在陈景明心上。
“他们想用这钱，买断景明的前程，买断我的骨气，买断咱们‘晨曦’的清白。”刘美兰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刘美兰，是穷，是难，但还没到要卖儿卖女、卖尊严的地步！‘晨曦’是靠着大家伙儿的手艺和良心做起来的，不是靠谁施舍来的！这钱要是拿了，‘晨曦’就再也首不起腰杆了！”
她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陈景明立刻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震动和……一种近乎骄傲的光芒。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那个信封，毫不犹豫地塞回了自己口袋，动作干脆利落。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王爱华看着这一幕，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她明白了，美兰要的，从来不是一时的安逸，而是堂堂正正活下去的底气。
刘美兰缓过气，目光再次投向角落的保温箱，眼神变得柔和而无比坚定：“厂子被封了，可以再开。钱没了，可以再赚。只要人还在，只要这口气还在，‘晨曦’就倒不了！”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一缕晨曦透过玻璃，恰好照在三个保温箱上，给那层透明的罩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新的的一天开始了，尽管前路依旧艰难，但刘美兰知道，她己经做出了最重要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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