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那片如同巨型浮尸场的城市核心区，云羽驾驶着房车，沿着洪水边缘的高地继续迂回。
她需要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路径，绕过这片广阔的泛滥区，重新接上西行的方向。在一个缓坡的拐角处，她下意识地放缓了车速，目光投向右侧那片己然陌生的水域。
那里，原本应该是一片密集的居民区，是她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此刻，却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浑黄。但凭借着对地形的极度熟悉，以及几座露出水面较高、依稀可辨的楼顶轮廓，她猛地认了出来——那里，就是她曾经居住的小区。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又酸又涩。她将车停在路边一处相对隐蔽的灌木丛后，熄了火，拿起高倍望远镜，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镜头里，世界被切割成模糊的水色和灰暗的天空。
熟悉的街道、那个傍晚总有很多老人散步的小花园、便利店门口的霓虹灯牌、每天上下班必经的十字路口……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它们静静地躺在几米深的水下，被泥沙和杂物覆盖，成了鱼儿和水鬼的领地。
只有那几栋最高的住宅楼，像几根绝望的手指，顽强地伸出水面，指向压抑的天空。
楼体上布满水渍和滑落的污痕，不少窗户破碎，黑洞洞的，如同骷髅的眼窝。
她努力辨认着，找到了自己曾经住的那一栋。位于小区中部，不算最高，此刻水面大概淹到了十二三层的位置。
她家在那栋楼的二十一层。算一算，冰冷的洪水应该己经灌满了她精心布置的客厅，淹没了那张她熬夜加班后瘫坐的沙发，吞噬了厨房里那些没来得及带走的碗碟，还有卧室衣柜里，那些代表着另一种平凡生活的衣物。
阳台上那几盆绿萝，肯定早就腐烂了。书房里那些书，纸张吸饱了水，沉在黑暗的水底，上面的字迹大概也化开了吧。
还有那个小小的储物间，里面放着她父母留下的少许遗物，那些泛黄的照片和旧物件，如今也一同葬身水底，连带着她对过去那一点点稀薄的物质联系，也被这场洪水彻底斩断。
一种尖锐的悲伤毫无预兆地刺穿了刻意维持的冷静。那不是嚎啕大哭的冲动，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声的悲恸。
那里曾是她在这个城市唯一的落脚点，承载着无数琐碎日常的记忆——加班晚归时窗口亮着的灯，周末懒觉时透进窗帘的阳光，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气，甚至和邻居因为楼道杂物发生的不快……
那些曾经觉得平淡、甚至有些厌烦的日常，此刻回想起来，却镀上了一层遥远而温暖的光晕，与眼前这片死寂的水域形成了残忍的对比。
她仿佛能看到，洪水来临时的混乱景象：人们惊慌失措地涌向高楼，争抢着狭小的空间，食物和饮用水迅速耗尽，绝望和恐惧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
她前世经历过类似的地狱，只是地点不同。那些熟悉的邻居面孔，那个总爱在电梯里逗孩子的阿姨，那个沉默寡言的快递小哥，那个总在小区花园里下棋的大爷……
他们现在在哪里？是侥幸逃到了更高的地方，还是己经变成了水面上那些浮尸的一员？
悲伤之后，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庆幸，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清醒。庆幸自己重生了，庆幸自己抓住了那宝贵的几个月时间，庆幸自己不惜一切代价打造了这辆移动堡垒。
如果她没有重生，此刻的她，大概率正被困在那栋楼的某个高层，忍受着饥饿、寒冷和周围人逐渐崩溃的疯狂，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救援，或者更可能的是，在绝望中慢慢死去，就像前世一样。
是这辆坚固的车，是车里囤积的物资，是她果断离开的决定，让她此刻还能活着，还能隔着这段距离，为水下的“家”默哀。
这种庆幸感让她产生了一丝微妙的负罪感，仿佛她的生存是建立在他人的毁灭之上。但她迅速将这点软弱压了下去。末世里，情感是奢侈品，尤其是愧疚感，只会成为负担。
最后涌上心头的，是巨大的茫然。家，这个物理意义上的坐标，己经消失了。不仅仅是这套房子，整个城市，乃至更广阔的世界，都在经历着同样的浩劫。
她像一颗被从原来的轨道上狠狠抛出的石子，飘向未知的黑暗。西部高原那个模糊的目标，此刻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就算到了那里，又能怎样？那里就一定是乐土吗？这场灾难的尽头又在哪里？
她放下望远镜，靠在驾驶座上，闭上眼睛。车窗外的雨声依旧，但此刻听起来更像是为那座水下城市奏响的哀乐。
一种深刻的孤独感将她包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她拥有这辆坚固的车，拥有生存下去的物资和技能，但她失去的，是整个曾经熟悉的世界，是作为“普通人”杨觅云的全部生活痕迹。
她在那里静静地坐了很久，任由各种情绪在内心冲撞、翻腾，最终渐渐归于一种疲惫的平静。悲伤无法改变现实，庆幸无需愧疚，茫然更需行动来驱散。
她重新拿起望远镜，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水域，仿佛要将那个水下家园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她启动发动机，挂上挡，毫不犹豫地踩下油门。
房车缓缓驶离了这个令人心碎的地方。她没有再回头。后视镜里，那片吞噬了她过去的水泽越来越远，最终被丘陵和雨幕挡住，再也看不见。
车轮滚滚，碾过泥泞，驶向前方未知的道路。过去的己经沉没，未来的尚未可知。
她能把握的，只有当下，只有这辆车，和车里承载的、渺茫却必须坚持到底的生存希望。那份复杂的情绪，如同车外浑浊的洪水，在她心底沉淀下来，化作了继续前行所需的、冰冷而坚硬的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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