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稠密得几乎能阻滞呼吸。唯一打破这死寂的，是英子手中工具与器皿偶尔碰撞发出的、极其克制的细微声响。她站在第一位少女的遗体旁，银色的化妆箱如同一个微型的圣坛敞开着，里面整齐排列的膏体、油彩和特制工具，在烛火与便携灯混合的昏黄光线下，泛着冷静而专注的光芒。
当脸部的蜡基完全定型，进入最终上色阶段前，英子开始了对遗体的全面清洁。她托起那只己经僵硬泛青的手腕，入殓师对清洁的严苛要求此刻成了最好的掩护。她注意到指甲缝里不仅塞满了黑红色的泥沙，还有一些难以辨别的、非车祸现场应有的碎屑——像是细小的植物纤维和某种人造织物的绒絮。
她用细镊子如同考古般精准地挑出这些杂质，逐一放入标号的证物袋中。就在这时，一点晶莹的蓝色反光攫住了她的视线——在右手食指与中指的指缝最深处，紧紧嵌着几粒极其微小的蓝色矿物微粒。在祠堂昏暗的光线和周围无处不在的红褐色泥土衬托下，这抹突兀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的蓝色，显得格外诡异。她屏住呼吸，用镊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单独剥离出来，放入另一个微型证物管。这绝非本地土壤的成分，它来自哪里？又为何会深深嵌在一个遭遇“车祸”的少女指甲中？
二
助手小林在一旁的工作台上，正进行着一项同样需要耐心的工作——为少女梳理那头纠缠着血污与尘土的乌黑长发。他先用特制的护发素小心浸润、软化打结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唉，这姐姐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像缎子一样……”小林低声感叹，声音里充满了对逝去青春的惋惜。但紧接着，他梳理的动作慢了下来，语气带上一丝真实的困惑，下意识地扭头瞥了一眼隔壁那具男性遗体，“就是……这发绳，这红黑相间的编织款式，还有这个特殊的结……跟隔壁那位哥哥手腕上系的，好像是……一模一样？真……巧啊。”
英子正在调色盘上混合肤色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她没有抬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表示听到了。但心底那片疑云，瞬间被注入了铅块，沉重得让她几乎难以维持表面的平静。巧合？在死亡的庄严面前，过于工整的“巧合”往往是最拙劣的谎言。这刻意匹配的配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之前关于某些阴婚陋习的模糊猜想，让其变得具体而狰狞起来。
三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转向第二位少年遗体。入殓师在工作前对遗体鞠躬，是刻入骨髓的尊重。这位少年表面看来确实保存尚可，但当她戴着橡胶手套的指尖触及其手臂皮肤时，一种异常的松弛与缺乏弹性的绵软感传来，这不完全是死亡本身能造成的，更像是一种长期虚弱或特定药物作用下的体征。
当她清理到其耳后发际线边缘时，指尖触碰到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与皮肤褶皱和毛孔完全融为一体的凸起。她拿起高倍放大镜，凑在灯光下仔细观察——那是一个陈旧针孔，周围有轻微的色素沉淀，显然不是近期形成，其位置之隐蔽，绝非寻常医疗注射所需。
英子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她集中精神，将感知的触角缓缓延伸，指尖再次轻轻覆盖在那个针孔上，尝试进行更深层的“回溯之触”。
没有预想中疾病带来的痛苦挣扎，涌入她意识的，是一片漫长而窒息的、被抽空力气的虚弱感，仿佛被困在昏暗的床榻上，日复一日。紧接着，是一种更令人不适的精神层面的麻木与混沌，像是意识被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隔音的绒布，所有的情绪和思绪都被迫沉寂下去——这是长期被某种药物或手段压制的典型感受……这感觉让她脊背发凉，迅速切断了连接，收回了手。这个少年，绝非简单的“病死”。
西
祠堂外的天色彻底沉入墨色，山风呜咽着，更猛烈的拍打着门窗。英子完成了对两位年轻逝者的基础清洁和修复，退到墙边的阴影里稍作喘息，烛火将她疲惫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不定。
她看着那两张经过她手己恢复安详、仿佛只是沉睡的面容，内心却波澜翻涌。蓝色的异矿、强配的婚绳、隐蔽的针孔与药物压制的痕迹——这些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撞击，试图拼凑出一个被“车祸”和“病死”谎言精心包裹的、黑暗的真相核心。
“英子姐，遗容定型这样可以了吗？”小林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拽回。他己为那位少女梳理好一个整洁的发髻，用那根刺眼的红黑发绳固定，正不安地等待她的最终确认。
英子走上前，借检查之机，再次近距离审视。少女面容宁静，但她无法忽视那隐藏在安详之下，由种种异常细节构成的无声控诉。她伸手，最后一次轻柔地抚平少女衣领上一丝几乎不存在的褶皱。
“可以了，做得很好。”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去喝点热水，休息一下，剩下的收尾工作我来。”
当祠堂里再次只剩下她与西具棺椁时，英子缓步回到第一位少女的棺椁前。外婆笔记中那句“红女不妆，两命不缝，混尸不聚”的禁忌，如同诅咒般在她耳边回响。这两位年轻女性，难道正是这古老禁忌下，被献祭的牺牲品？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少女交叠于胸前的、冰冷僵硬的手背上，用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立下誓言：
“无论他们掩盖了什么，我都会让真相重见天日。这是我，作为一个入殓师，能给你的……最后的尊严，也是我对你的承诺。”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映照着她坚定而凛然的面容。在这个与死亡同行的职业里，她深知自己不仅是生命终点的摆渡人，更是那些被沉默吞噬的亡魂，最后的代言人。夜色，愈发深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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