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血色透过马车窗纱，在萧玦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马车在返回侯府的石板路上疾行，每一次颠簸都像无形的锤子，砸在我的心口。
车轮每碾过一道缝隙，都让昏迷中的他眉头无意识地蹙紧，那细小的颤动，在我眼中被放大成无声的煎熬。
他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顺着俊朗的轮廓滑落，洇湿了鸦青色的锦缎软枕。脸色苍白得吓人，唯有紧抿的薄唇还残留着一丝惯有的倔强，仿佛即便在无知无觉的深渊里，他仍在与什么抗衡着。
我坐在他对面，指尖死死掐着袖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为了护我，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猩红的血渍仍在顽固地向外渗透，如同宣纸上晕开的不详墨迹， 染红了铺在车座上的软垫。
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京城傍晚微凉的尘土味，几乎让我窒息。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替他擦去额角的汗，那指尖在空气中微微颤抖着， 却在即将触碰到他皮肤时猛地顿住——我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
这指尖的温热，能否穿透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云泥与算计？
就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紧接着是内侍尖细的嗓音高声道：“圣旨到——停车接旨！”
马车戛然而止。
一名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中年太监在车窗外躬身道：“萧侯爷，沈姑娘，陛下圣谕。”
他甚至没有要求重伤的萧玦下车接旨，便径首宣读起来，
“陛下闻侯爷伤重，忧心如焚，特遣太医院院使张大人随行回府，悉心诊治，务期痊愈。所需一切药材，皆由内库支取，不得有误。钦此。”
话音刚落，另一位须发皆白、提着药箱的老太医便掀开车帘探进身来，正是院使张太医。
“侯爷恕罪，老夫需在车中先为侯爷行针止血，稳住伤势。”
他说话间，目光似无意般扫过我，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让我脊背发凉。
张太医手法娴熟地为萧玦行针用药，他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许。
行针完毕，张太医示意车夫缓行，便退到车辕处与内侍低声交谈，车内只余下我和昏迷的萧玦。
颠簸暂歇，一片死寂中，我终于鼓起勇气，用沾湿的帕子，极轻极轻地拭去他额角的冷汗。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离开他皮肤的刹那，萧玦的手猛地抬起，滚烫的手心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根本不像一个昏迷之人！
我惊得魂飞魄散，却不敢挣扎。
只见他剑眉紧锁，眼睫剧烈颤动，仿佛正陷入极痛苦的梦魇。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不堪的气音：
“青……辞……逃……”
话音未落，那力道骤然消失，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举动，只是濒死之人最后一次本能的挣扎。
我僵在原地，腕上残留着灼人的温度，心底却一片冰凉。他让我逃……这侯府，这京城，究竟还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日头彻底沉下西山，暮色如一块巨大的玄铁，沉沉压向侯府。
朱门高阔，门前那对石狮被拉出扭曲的长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张开的爪牙，让我心生寒意。
御前秉笔太监曹谨德静立门下，暗紫蟒袍在渐浓的夜色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纹丝不动，唯有右手那串沉香木佛珠，在指间循环往复，发出极轻的、令人心头发痒的摩擦声， 透着一种冰冷的规律。
他带来的不是问候，是皇权。
那明黄卷轴如同无形的山岳， 恩赏的口谕字字千斤，压在每个接旨的人心头，也压得我喘不过气。
当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转向我时，佛珠的捻动倏然一停，那瞬间的寂静几乎让我心跳停止。
“沈姑娘，”曹公公笑容慈和，言语却精准如刀，
“陛下开恩，准你暂留侯府。侯爷需人照料，旧案……也需人答疑。”
他目光扫过庭院内外按刀而立的皇家侍卫，
“在陛下有新旨前，姑娘便安心住下，这侯府，如今最是‘安全’不过。”
我垂首，无声一礼。
这座精致的客院，在我踏入时，己成了华美的囚笼。
夜色如墨，浸透侯府。
窗棂上，太医随行药童熬药的身影被烛光扭曲成晃动的鬼影。
月洞门下，侍卫的刀鞘在微弱光线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寒芒，都让我心惊肉跳。
林风提着食盒进来，官袍下摆沾着泥点，额角是细密的汗珠。
“沈姑娘，用些饭食。”
他放下食盒，手指下意识地、反复地着腰间的玉带扣，那细微的刮擦声暴露着强压下的焦虑。
“侯爷吉人天相……定会无恙的。”
这话，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子时过半，万籁俱寂。我和衣而卧，胸腔里却像塞了一团湿冷的棉絮，堵得我无法呼吸。
我悄无声息地滑下床，像一抹游魂，融入廊下的阴影。
行至月亮门，我将自己紧贴在冰凉的墙壁上，借着月桂树投下的阴影隐匿身形。
就在此时，主院角门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无声地滑开一道窄缝。
林风与一名“仆役”像两道没有重量的幽灵， 抬着那黑布包裹的狭长木匣，脚步点地无声，几乎是贴着墙根的阴影滑行， 迅捷如狸猫，瞬间便遁入后院更深的黑暗。
我的心弦瞬间绷紧。
足尖轻点，利用花木、假山、廊柱的掩护，如影随形。
夜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完美掩盖了我极轻的脚步声。
就在一处拐角，眼看那两道身影就要消失在假山之后， 一队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却从另一条小径骤然逼近！
前后夹击的危机感让我头皮发麻！
我急退，脚跟不慎踩到一颗松动的鹅卵石， 足下猛地一滑，身体失衡的瞬间，脚踝重重磕在路边一块凸起的青石板上！
“咔！”
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炸开！
侍卫们的交谈戛然而止，数道目光带着警惕的寒意， 如探照灯般扫来！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 死死缩进假山一道狭窄的缝隙里，冰冷的石壁硌着我的背脊， 连呼吸都停滞。
心跳声疯狂地在耳膜里擂鼓。
我能清晰地听到侍卫皮靴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近，
为首的侍卫头目狐疑地望向黑暗，火把的光晕几乎要燎到我的衣角， 手按上了刀柄。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片刻，才被同伴低声劝走：“怕是野猫吧。”
待那脚步声和火光彻底远去，我才敢缓缓吐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浑身虚脱般靠在石壁上，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脚踝传来阵阵刺痛。
我低头，看向那块罪魁祸首的石板——它被磕得一角，露出下方幽深的缝隙。
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探入。
指尖触到冰涼坚硬的异物。
抠出，摊在掌心——半个巴掌大，玄色，非金非铁，刻满奇异星纹的令牌，在夜色中泛着幽光。
也就在此时，后园西北角，一声极轻微的“嗤”响融入夜风，一股淡淡的酸涩气味飘来，旋即消散。
我将令牌紧紧攥住，那冰凉几乎要冻伤掌心肌肤。
蹑足潜回客房，背靠房门，才敢摊开手掌。
这枚以一场惊魂换来的令牌，静静地躺在掌心，其上的星纹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的律动。
它是黑暗中递给我的一线微光，还是通往更深处旋涡的引路符？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似乎首透灵魂，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随着这星符的现世，汹涌而来。
窗外，巡夜的梆子声，不紧不慢，敲打着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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